谢氏远远地看了阿那瑰一会,忽然觉得檀道一可怜。
他是真的对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恋恋不舍,还是觉得唯有她在,檀府才是曾经的檀府?
谢氏没有告诉阿那瑰内情,只说檀道一命她去中军府。阿那瑰走在路上时,还在迷惑,到了府外,不肯抬脚了,她警惕地问:“这里头是什么人?”
侍卫好心提醒她:“敌军狡猾,娘子要小心。”
“敌军?”阿那瑰喃喃,心跳顿时停了,在门槛外呆立了片刻,被侍卫提醒了两声,她如梦初醒,顾不得理一理仪容,飞快走进去,险些在门槛上跌了一跤,她失口“啊”一声,和里头的薛纨面面相觑。
这一声轻呼后,两人半晌没有响动。外头侍卫橐橐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阿那瑰做梦似的,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个有些傻气的动作把薛纨逗乐了,他清了清嗓子,扬眉道:“到底还不是成了我的洗脚婢?”
阿那瑰哪知道薛纨曾在画舫上用这话挑衅过檀道一,只觉得这话没头没脑。那若无其事的笑容很刺眼,她别过脸去,狠狠啐了一口,道:“没用的男人,老婆都丢了,还好意思笑。”
薛纨打量着她,好笑地说:“有的人,男人都要掉脑袋了,还有心思浓妆艳抹,难道我不能笑一笑?”
阿那瑰一听这话,心都揪紧了。又想哭,又想笑,只能压低了声音骂他:“你失心疯了,跑来建康干什么?”
薛纨叹口气,说:“我的老婆跑了,我来看一看,如果她是被人骗来的,我就想办法再把她骗回去,如果她是心甘情愿和野男人私奔的,那我就当场休了她,从此以后,随她是死是活,也跟我没有干系了。”说到后面,脸色有些冷酷。
阿那瑰紧咬下唇,愤愤地瞪着他,一滴眼泪险些落下来。她忍住了,慢慢走到他身畔。薛纨先有些犹豫,他虽然不拘小节,但被关押了几个月,着实是狼狈惨了。他提醒她:“我身上可有些臭啊……”
阿那瑰眼里含着泪,眸光璀璨得像星子一样,她讥笑他,“牛羊都没有你臭!”
薛纨忍不住,接住了归巢倦鸟般的阿那瑰,任她依偎在他怀里。两个人轻轻的呼吸此起彼伏,一时都没有再开口。阿那瑰回忆着当初在邙山的情景,正迟疑间,听薛纨说:“檀道一也算救了你一命,不然我一定杀了他。杀不了他,今天就先杀了他老婆,让他也做个孤魂野鬼。”
阿那瑰抬起头看他。她不知道薛纨看到了什么,又猜到了什么。
薛纨摩挲着她的发鬓,一双幽深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但他没有提周珣之的名字,只说:“我在邙山见到了元愗华,她也以为你死了,那时元竑又下诏,取消了她和樊家的婚约。”
“愗华想嫁的。”阿那瑰想起婚期临近时,愗华那娇羞的表情,很替她伤心。
“桓尹和元竑互为仇敌,她真的嫁了,也不见得以后能过得安稳。”薛纨道:“可惜她是这样的出身。”最后只能为了父亲和兄弟,在邙山对着孤灯度过余生。
阿那瑰失神地望着前方,一时没有言语。薛纨手臂把她揽得更紧了些,他在她耳畔道:“还记得你以前唱的那个歌吗?”
阿那瑰心不在焉:“什么歌……”
薛纨竟然记得很清楚,“官儿官儿递手帕,一递递个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么?一个金娃娃,一个银娃娃……”
阿那瑰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他。她也记起来了,“是建康城破那天……你还说你在洛阳听过这个歌。”
薛纨说:“在洛阳家里,我听一个家伎唱过这个歌,”感觉到阿那瑰一震,他轻轻按住她,看着她在暗室中越发如明珠生辉的面庞,“那时我还不记事,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听说她被我父亲送给了一个姓周的幕佐。我父亲被贬去渤海不久,遭遇了倾家之祸,一个老仆人,”他顿了顿,纠正道:“其实他不是奴仆,是我父亲的幕佐,和姓周的是同乡。我想,他大概一直有些嫉妒姓周的幕佐……这个人尚且还有些忠心,带着我在寺庙里避了几年。他偶然跟我抱怨,说姓周的这个幕佐,曾经深受我父亲倚重,却很快转投了新主,他自渤海举家进京时,因为怕受那家伎的身世牵连,把怀有身孕的她遗弃了。”
阿那瑰眼眸里的惊愕消散了,脸上有些漠然,“你那老仆人也和别人一样道听途说。是这个姓周的人最宠爱的长女,命人把这个家伎投进了泗水。也许因为她天生是要做皇后的命,这个姓周的人心甘情愿替他的爱女顶了冷血无情的恶名。”
“偏心至此,这个骂名也不算委屈他,”薛纨摇头,“总之,一个不配做父亲,一个不配做姊妹。”
阿那瑰断然道:“畜生不如!”
薛纨笑道:“拿畜生跟他比,畜生也要气死了。”
阿那瑰猛地抬头,双眸湛湛地看着薛纨,看他那双总是含着戏谑、揶揄的眼睛。这一双眼睛,藏了多少心事啊……她想。脑子里被这诸多的惊愕填得满登登的,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终于想起来了,她扯了扯薛纨的手臂,等他低下头,她才有些神秘地凑到他耳畔,“皇后生了个女儿,我猜,她一定把她送去渤海周家了。我们去把她偷出来,让她管我叫阿娘,管你叫阿耶,气死皇后!”
薛纨点头说好,他也像阿那瑰似的,抵在她耳畔,煞有介事:“你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