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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科学家郑须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内心肥胖,并不枯燥。他曾在德国专攻天文学。也许受了德国文化的影响,他立志要做个&ot;全人&ot;,抱有知识上的帝国主义,把人生各方面的学问都霸占着算自己的领土。他自信富于诗意,具有浪漫的想象和情感,能把人生的丰富跟科学的精确调剂融会。所以他谈起天上的星来,语气宛如谈的是好莱坞里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学家听他演讲电磁现象,在满场欢笑声中,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他把阴阳极间的吸引说得俨然是科学方法核准的两性恋爱。他对政治、社会等问题,也常发表言论,极得青年人的爱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劲。为了学生爱国运动闹罢课的事,他写一篇文章,说自己到德国学天文的动机也是雪国耻:因为庚子之役,德国人把中国的天文仪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国人的天文学理灌输到中国来,这是精神战胜物质的榜样。这桩故事在平时准会大家传诵,增加他的名声。不幸得很,自从国际联盟决议予中国以&ot;道义上的援助&ot;,相类的名词象&ot;精神上的胜利&ot;,也引起青年人的反感。郑须溪因此颇受攻击。

西装而头发剃光的是什么学术机关的主任赵玉山。这个机关里雇用许多大学毕业生在编辑精博的研究报告。最有名的一种、《印刷术发明以来中国书刊中误字统计》,就是赵玉山定的题目。据说这题目一辈子做不完,最足以培养学术探讨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称:&ot;发现一个误字的价值并不亚于哥仑布的发现新大陆。&ot;哥仑布是否也认为发现新大陆并不亚于发现一个误字,听者无法问到本人,只好点头和赵玉山同意。他平时沉默寡言,没有多少趣味。但他曾为李太太牺牲一头头发,所以有资格做李家的惯客。他和他的年轻太太,不很相得。这位太太喜欢热闹,神经健全得好象没有感觉似的。日常生活都要声音做背景,留声机和无线电,成天交替地开着。这已经够使赵玉山头痛。她看惯了电影,银幕上的男女每到爱情成就时接吻,海陆空中会飘来仙乐助兴。所以她坚持卧室里有时必须开无线电,不管是耶稣诞夜,电台广播的大半是赞美诗,或是国庆日的晚上,广播的是《卿云歌》。可怜她先生几乎因此害神经衰弱症。他们初到北平时,李氏夫妇曾接风请吃午饭,赵太太一见李太太,心里就讨厌她风头太健,把一切男人呼来唤去。吃完饭,大家都称赞今天菜好,归功于厨子的艺术和建侯的提调。建侯说:&ot;诸位别先夸奖!今天有赵太太,她在大学家政系得过学位,是烹饪的权威,该请她指教批评。&ot;赵太太放不过这个扫李太太面子的好机会,记得家政学讲义里一条原则,就有恃无恐地说:&ot;菜的口味是好极了,只是颜色太单调些,清蒸的多,黄焖和红烧的少,不够红白调匀,在感受上起不了交响乐的那种效果。&ot;那时候是五月中旬,可是赵太太讲话后,全席的人都私下抽口冷气。赵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话,无字不误,只没法来校勘订正。李太太笑着打趣说:&ot;下次饭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装,涂脂擦粉,再请赵太太来品定。&ot;陈侠君哈哈大笑道:&ot;干脆借我画画的颜色盆供在饭桌上得啦。&ot;赵太太讲错了话,又羞又气,在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医院的产品,当时该说这句话来堵爱默的嘴:&ot;美容院还不够,该送到美容医院去。&ot;只恨自己见事太迟,吃了眼前亏。从此她和李太太结下深仇,不许丈夫去,丈夫偏不听话,她就冤枉他看上爱默。有一次夫妇俩又为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过发,她硬说他头光脸滑,要向李太太献媚去,使性子满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头上。结果玉山只好剃光头发,偏是深秋天气,没有借口,他就说头发长了要多消耗头皮上的血液,减少思想效率。他没候到,把这个作为借口,就别希望再留长头发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为自己跟他反目,请他吃饭和喝茶的次数愈多。外面谣言纷纭,有的说他剃发是跟太太闹翻了,有的说他爱李太太灰了心,一句话,要出家做和尚。陆伯麟曾说他该把剃下来的头发数一数,也许中国书刊里的误字恰是这个数目,省得再去统计。他睁大了眼说:&ot;伯老,你别开玩笑!发现一个错字跟发现一个新大陆同样的重要&ot;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隔壁听来,颇足使人误会心醉。但是当了面听一个男人那样软绵绵地讲话,好多人不耐烦,恨不得把他象无线电收音机似的拨一下,放大他的声音。这位温文的书生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凶猛。他过去的生活笼罩着神秘气氛。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学校里生活的青年摇头伸大拇指说:&ot;真想不到!&ot;&ot;真没的说!&ot;他写自己干这些营生好象比真去干它们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论理有那么多奇趣横生的回忆,他该写本自传,一股脑收进去。可是他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也许因为自传写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随时对往事作新补充。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ot;正途出身&ot;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因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而他真喜欢结识的是青年学生,他的&ot;小朋友们&ot;。这时大家讲的话,他接谈不来,忍着一肚子的忌妒、愤怒、鄙薄,细心观察这些&ot;绅士&ot;们的丑态,有机会向小朋友们淋漓尽致地刻划。忽然他认清了冷落在一边的颐谷,象是个小朋友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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