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了有由香里照片的最前面一页,将相簿递给夏帆。
“你看,这是你妈妈刚出生的模样。”
从夏帆的呼吸声,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正看得入神。
“——咦?”夏帆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外公,这是一张白色的照片,上头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消失了?”
“这不是热感应式的照片,不可能褪色。”
“咦?怎么其他页上的照片也是白的?”
“这怎么可能?除非照片被人换掉——”
“爸爸——”由香里吞吞吐吐地说,“不是照片被换掉了——这些本来就是白纸。”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可是我失明前拍的珍贵照片。”
“其实,当年那场火灾,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我说爸爸最珍惜的相簿平安无事,是骗你的。”
“不可能,后来我们还一起看了好几次,你还将每一张照片形容给我听,不是吗?”
“陪你看了那么多次,哪一页有哪些照片,我早就记在心里了。”由香里发出了腼腆的苦笑。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听由香里亲口说出来。
“——那是爸爸最重视的相簿,我怕你知道了真相,心里太难过。所以我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相簿,在里头放了全白的照片。”
当年我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只能活在回忆中,因此那些我根本看不见的相片成了心灵上唯一的慰藉。如果我得知所有照片都已付之一炬,恐怕失去全部过往人生的沮丧感,会将我打入绝望深渊。
原来我每次翻开相簿,女儿对我说的都是她记忆中的照片内容。从一次又一次的善意谎言中,我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体贴,只是不断提出任性的要求,成为女儿与其伴侣之间的绊脚石。因为我的缘故,女儿落得未婚生子的下场,也导致了夏帆没有能够提供肾脏的父亲。
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心中的歉意,只能漫无目的地翻动手中那本虚假的相簿。第八页,我看着记忆中的那张照片说:“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你在运动会上摔了一跤,哭得呼天抢地。”
“——当然记得,老师正一脸紧张地从远处奔跑过来。”
“是啊,没错。”我翻到了下一页,“看,这是你在吃便当的照片。”
“嘴角还沾着饭粒。”
“我看见的照片,嘴角可没有饭粒。”我不禁苦笑。
“是真的。”由香里发出了充满自信的笑声,“我大口嚼着饭团,嘴角都是饭粒。”
我心中的照片多了由香里所描述的细节,变得更加鲜明逼真了。
“下一页右上这张照片——”我感慨万千地说,“这是你妈妈拍的,我坐在屋子的缘廊,头上的风铃不停摇摆,你正在帮我揉肩膀。”
“嗯,我也很喜欢这一张,有夏天的味道,仿佛可以听见蝉叫声。爸爸头上戴着草帽,阳光将你的侧脸照得闪闪发亮。”
“好怀念当时的一切——”我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相簿,“你一直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孩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激动的情绪让我一阵揪心,“我却总是将失明的痛苦发泄在你的身上,最后甚至——毁了你的人生。”
由香里沉默了半晌。
“——爸爸,我得向你道歉。”由香里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一字一句说得语重心长。
“我利用你眼睛看不见,对你撒了一个谎。虽然只有一次——却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谎。”
“什么谎?”
“那天爸爸朝我扔的玻璃杯。”
“我原本只是想扔墙壁,却扔到你的脸上。明明眼睛看不见,却做出那种傻事,我一直很后悔。”
“爸爸,你扔得很准,那个杯子确实撞在墙壁上,裂成了碎片。是撞上了墙壁,不是我的脸。虽然有些碎片溅在我身上,但我没有受伤,我说脸受了伤,那是骗你的。什么一辈子不会消失的伤痕,那都是谎言,卑劣的谎言。”由香里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我只是不想再照顾爸爸,才说了那种残酷的谎话。爸爸,我利用了你的残疾。”
若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是骗人的。只要随便找个眼睛没有残疾的熟人,就可以轻易确认女儿脸上是否有疤痕。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这么做,也无法接受女儿为了逃离我而不惜撒谎骗我,就像当初骗我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妻子一样。
“这全是我的错,是我逼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会撒谎也是身不由己,你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当年我总是把女儿的协助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是在浴室里帮我搓背,还是帮助我更衣、进食,我从来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谢谢,甚至表现出一副她本来就该这么做的态度。我强迫她对我付出不求回报的关怀,无疑是一种傲慢。
不管是身心健全还是身患残疾,做了坏事就该道歉,接受了帮助就该说谢谢。我竟然忘了这“身为人”的基本原则。我忘了对女儿的尊重,只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一个真理——不求回报的关怀,应该是长辈对晚辈,而不是晚辈对长辈,就与我现在想要帮助夏帆找到肾源一样。
“我想要重新找回家庭——”由香里的声音由有气无力逐渐转变为略带哽咽,“我不想再过这种家人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