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这首俳句与过去其他俳句互相比对,还是找不出寄信者的动机及目的。一按语音手表,才察觉我已在这些俳句上耗费了数小时。
我收拾了信封,在晚上九点半时再度造访张永贵的公寓。空中不断响起盘旋飞舞的鸟叫声。
“我是中午曾到工厂拜访的村上。”
“我是张永贵,今天突然接到工作,完全忘了你要来。”
我伸出了手掌,对方迟疑数秒后,握住了我的手。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指尖碰触到了类似金属手环的物体,还发出清脆声响。
“我的房间在这里,请进。”
我在张永贵的引导下进入门内,脱下鞋子后夹上晾衣夹。一踏进屋内,每走一步都会碰到各式各样的东西——塑料袋、圆筒状的轻盈纸盒(大概是泡面容器)、塑料盒子、绑在一起的一大捆貌似杂志的纸张。整个空间充塞着一股恶臭,简直像是把头探进了装满厨余垃圾的垃圾桶。
“坐垫在这里,请坐。”
我小心翼翼地踏步,避免踩到地上的东西,伸手探摸到坐垫后坐了下来。
“我得吃饭,中午没有吃。”房间的右侧深处传来金属容器轻微碰撞的声音,“‘民以食为天’,但是日本人只在乎工作,想法跟中国人不同。从前一到了午休我就吃饭,结果被讨厌了。最近我明白了,没完成上头交代的工作,不能吃饭。”
“真是辛苦。请吃吧,不要在意我。”我说。
“谢谢。我日语说得不好,是中国人,薪水很少。我的工作是组装手机里的主板,每天一直做一样的事,像一台机器。这个工作不必说话,所以日语没办法进步,老是被日本人瞧不起。”
我没有搭腔。
“现在的工厂,已经好多了。以前的工厂,日本人的手指被机械切断,他们怪到我头上,说我操作错误。但是,他们根本没有让我做操纵机械的工作。我做的工作,都是单纯的重复动作。从前我的日语比现在更差,跟他们解释,也没有用。他们骂了我一顿,还把我开除,连薪水也不付给我。”
张永贵的言语之间不带丝毫感情,让我心中浮现出一只老旧的中国人偶,在异国的社会受尽风霜,连上头用毛笔画上去的五官也消失了。
我听了张永贵这番描述,再次体会“哥哥”在日本的生活有多么艰苦。当初我在老家的浴室为“哥哥”搓背时,他曾提到在中国获得了“先进生产者”的手写奖状,还说那是唯一一次工作受到了肯定。我心想,“哥哥”口中所说的“唯一一次”,或许还包括在日本工作期间。若是如此的话,他在日本可说是吃尽了苦头,竟然把那样的一纸奖状当成唯一的安慰。
“张先生——你没有取得日本国籍?”
“对,因为我资格不符。我的情况,妈妈是遗华日侨,而不是爸爸。”
“妈妈是遗华日侨,跟爸爸是遗华日侨,情况不一样?”
“嗯——这有点难解释。遗华日侨若是男性,第二代随时可以取得日本国籍。但如果遗华日侨是女性,只有在一九六五年一月之后出生的第二代,在归国的三个月内提出申请,才能取得日本国籍。这根本是差别待遇。我早生了十个月,所以资格不符。”
我听见张永贵朝我走近,接着我正前方大约是我坐姿的腹部高度,响起了餐盘碰撞声。
“中国籍的遗华日侨第二代,遭到一年以上不得缓刑的判决,就会被驱逐出境。这很不公平。”张永贵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差一点就被驱逐出境了,幸好被判了缓刑。”
“请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心想,多半是窃盗或伤害吧。遗孤第二代、第三代所组成的不良帮派近年来气焰嚣张,经常闹上新闻。
“我涉嫌‘假认亲’——被警察抓到。”
“假认亲?”
“我在街上认识了不良帮派的人,听他们说,他们在找拥有日本国籍而且缺钱花的遗孤。他们告诉我,二〇〇九年,日本在修改《国籍法》之后规定,只要拥有日本国籍的男人承认并且提出申请,他跟外国女人之间生的小孩就能获得日本国籍,两人不需要具有婚姻关系,小孩也不需要接受dna鉴定。我的工作是帮他们寻找缺钱的日本人,介绍给他们。他们会付给那个日本人报酬,还会付给我一笔介绍费。我答应了他们。‘无毒不丈夫’——意思是会干坏事才称得上男子汉。”
“但是被警察抓到了?”
“日本的警察很厉害,一下子就看穿了。他们调查了认亲的中国人待在中国的时期,以及母亲怀孕的时期。这门生意没做成,我也遭到了逮捕。”张永贵的方向传来叮当声响,“我手上戴着假的手铐,这是一对没有锁链的铁环,我用这个来警告自己。我太穷了,一不小心就会为了钱干坏事。因此我戴着这玩意,让自己不要忘记被铐上手铐时的绝望感。”
张永贵说得战战兢兢,就像是在地狱的入口处走着钢索,一个不小心就会失足跌入万丈深渊。
“——村上先生,你们家的事,我经常听我妈妈提起。”
“令堂说了些什么?”我问。
“她说,她很感谢村上女士为我外婆举办了葬礼。我妈妈在一九四一年跟着父母一起到了中国东北,当时她才六岁。但是生活实在太辛苦,过没多久外婆就病死了,每年五月十二日是她的忌日。村上女士不仅安慰悲伤的妈妈,还代替沮丧的外公为我外婆举办了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