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到了右边有一排围墙。于是我一边敲打着导盲杖,一边沿着墙前进。骤然感觉一道横向的冷风向我袭来,这意味着围墙已到了尽头,果不其然,导盲杖也挥了个空。有时,风的流向也能成为掌握环境状况的线索。
我拐过转角,笔直前进了一会儿,向附近交谈中的路人询问,确认自己来到了公民馆的前方。我站在原地等了十五分钟,却没有人过来与我相认,就连原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此时也都消失了。
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独自站在没有街灯的夜晚的街道上。有些人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他们可能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不,这些也可能是幻想,我的大脑记忆机能出了严重的问题,我担心自己很可能随时会移动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满心以为自己一直站在公民馆前,却在一眨眼后移动到某栋大楼的屋顶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鸦雀无声反而令我更加恐惧了,还是说话声等各种声响能带给我安全感。
相约见面的对象迟迟没有出现,我心里不由得浮现种种担忧。是不是搞错地点了?是不是搞错时间了?是不是我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其他地方了?
“——请问你是村上先生吗?我是比留间。抱歉让你久等了,遗孤的就业咨询多花了不少时间——”
对方终于出现了,那声音相当古怪,简直像是从老旧铁管深处传出来的一样。
“谢谢你拨冗与我见面,我是村上。”
我递出写着手机号码及住家电话号码的名片,接着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对方也伸手与我紧紧交握。但我发现对方的手掌形状似乎与一般人的不太一样——
“你发现了吗?我从前在东北时,冬天铲雪冻伤了,失去了中指及无名指。请跟我来,我们进会议室谈。”
“能不能让我抓住你的右手肘?”
“当然可以,请。”
我先找到比留间的手腕,接着轻轻抓住了手肘,在他的引导下,我一边敲打着导盲杖,一边走在发出冷硬声响的走廊上。接着似乎转进了会议室里,导盲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变得清脆,应该是木头地板。我摸到一把铁椅的椅背,于是坐了下来。前方似乎是张长方形的木桌。
“比留间先生,你也是遗孤?”
“不,我很幸运,在战败的来年就回日本了。”
“在那之前,你一直在中国东北生活?”
“是的。”
从回音的状况听来,这间会议室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没有其他说话声,会议室很可能只有我们两人。
“归国之后,你就投入遗孤的援助活动了吗?”
“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的。”比留间的深沉嗓音流露着难以承受的悲愤,“当初在难民收容所里,母亲在昏迷中不断呢喃着‘口好渴’,我在她的嘴里倒了一点水,她露出了笑容,对我说了一句‘啊啊,终于活过来了’——接着她就断气了。一星期后,收容所的日本人搭上了回日本的船。没有办法让母亲也回归祖国,一直让我觉得好不甘心。”比留间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以坚定的口吻说道,“遗孤们渴望回到祖国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体会,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误以为遗华日侨的问题是中国人的问题。我想让大家知道这个理解是错误的。这些遗孤都是日本人,而且这是个攸关日本人尊严的问题。”
我等比留间恢复平静后,才开口说道:“比留间先生,听说在我哥哥申请永久居留权的时候,你帮了不少忙。今天我前来拜访,是有件事想征询你的意见。或许你会觉得很突兀——我觉得哥哥的行为举止有些古怪。”
“你跟尊兄曾失散多年,当然会感到疏远。”
“哥哥一直心怀不满,仇视日本政府,而且想法相当自私,满脑子只想着打官司,毫不在乎给人添麻烦。”
“这也很合理。遗孤们与骨肉至亲被活生生拆散数十年,当然会有愤怒、不满及绝望的情绪。加上生活贫穷,就算想要回中国探望养父母或扫墓,也没有办法办到。你知道吗?倘若他们回中国探亲,‘旅行期间’的清寒补助金就会被扣除。”
“——过去不是发生过多起亲人认错遗孤的悲剧吗?”
比留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我这句话,半晌后才说:“是的,毕竟只能仰赖身体特征及离散时的情况来判断,虽然认亲的过程相当慎重小心,但还是无法完全避免悲剧的发生。”
“我哥哥会不会也是这样?”
“你怀疑龙彦先生并不是你的兄长?”
“是的,哥哥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不对劲。是因为他是遗孤,还是因为他是假货?我想查清楚。”
“假货?”
比留间的声音显得颇为错愕,我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假货”这个字眼实在用得过重。
“——难道你认为龙彦先生是假遗孤?”
既然已说漏了嘴,我只好老实说出想法,征询专家的意见。
“是的,我确实这么怀疑。”
“你没有证据吧?”
“我正在找证据。当年我们一家人参加的是三江省桦川县的开拓团,我想要寻找这个开拓团的归国人士,向他们询问当年的详情。任何一位都可以,能不能请你帮我查一查地址?”
我听见比留间用鼻孔吁了口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