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我应该好好珍惜肾脏才对——”压在胸口的愧疚令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离开了——大家都从我身边消失了。”
嘈杂的医院蓦然变得一片死寂,我仿佛成了一艘即将解体的老朽木船,没有办法修理,也没有办法载人,只能静静地等待从世上消失的那一天。若没有其他船在前头拖引,我甚至无法在海上航行。
“身边没有人照顾你?”
“没有,我一个人住。”
“有导盲犬吗?”
“没有。”
“怎么不养一只?不仅在生活上很有帮助,还可以排遣寂寞。”
“全日本的导盲犬不过一千只左右,排队等着领养的视障人士太多了。而且——我对狗有种生理上的厌恶感。”
“曾经被狗咬过?”
“——不,是因为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景象。”我努力想要甩开过去的阴影,“那景象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一群贪婪啃食着死人尸首的狗。”
第2章
★
走出便利店后,我闻到干燥且完全不带绿叶香气的裸木气息,接着摸到了树皮。三月的寒风不断钻入廉价围巾的缝隙之间,冷得只能以钻心刺骨来形容。
距离因检查结果不佳而出院已有两天。我将身体转向右侧,开始向前迈步。我让导盲杖保持跟手肘呈一直线的状态,将导盲杖举到肚脐的前方,以手腕为中心左右摆动,幅度比肩膀的宽度更宽一些,每摆动一次便踏一步,而且是固定踏出与导盲杖前端所指方向相反的那只脚。
对视障者来说,导盲杖就像是第三只手臂,借由其前端碰触到东西的感觉及声音来判断前方两步距离远的路况,以避免身体撞上障碍物。能够判断出的物体包括招牌、井盖、水洼、道路上的坑洞、树木、脚踏车等。
就在我将导盲杖挥向右方时,前端竟弹了回来,声音相当轻,显然敲到的是塑料板之类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便利店前的垃圾桶。我谨慎地确认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每当导盲杖敲到东西,我就停下脚步,借由声音及手上的触感来判断障碍物的种类。依人行道、住宅区、商业街等环境的不同,大致上会遇到什么障碍物,我心里都有个底。若遇上的是停在路旁的车辆,则要注意别敲得太用力,并且从旁边绕过去。
左侧的车道不断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根据自己与车声的距离,我能够判断前进的方向是否有所偏差,假如车声越来越近,那表示快走到人行道的边缘了。
我闻到了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这证明我已接近位于人行道转角处的面包店。导盲杖前端敲到了类似混凝土材质的坚硬物体,那是斑马线旁的电线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单独外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设定基准点。可当作基准点的东西,包括突出于路肩的分隔石、行道树、招牌、自动贩卖机等。我必须随时在心中描绘一幅地图,记住从某个基准点走多远的距离会抵达下一个基准点。视力正常的人即使不记得路,也可以实时借由附近景象提供的讯息来判断;但视障者必须随时记住周遭环境的地理状况,以及各基准点所在的位置。
此时我来到的这个十字路口,信号灯并没有提示音功能,因此要过马路并不容易。视障者能听见来来往往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必定代表着具有实体的东西。而马路上的那些声音,代表的是一个个一吨以上的铁块,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
我听见身旁有两名少年在聊天,他们开始穿越马路,于是我也跟着举步。但下一瞬间,刺耳的喇叭声及刹车声钻进了耳朵,我仿佛闻到轮胎在地上摩擦的焦臭味,这才恍然大悟,那两名少年闯红灯了,是我太大意。
“眼睛看不见就别在外面闲晃!”
一阵粗鲁的辱骂声后,我听见透着不耐烦的引擎声自我身旁绕过并逐渐远离,于是我往后退了三步,仔细聆听来自左侧车道的声音,但那个方向完全没有车子的声音。是正在等红灯,还是刚好没有车经过?
我等了一分钟左右,终于听见左侧传来引擎声,那声音朝着与人行道平行的方向前进。站在十字路口时,只要身旁跟自己的前进方向平行的车道是绿灯,自己前方的信号灯当然也会是绿灯。我一边注意着有无转弯车辆,一边快速穿越马路。视障者的走路速度较一般人慢,因此我若不走快点,很可能走到一半就变成红灯了。如果花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却还没抵达马路的另一侧,就很可能是角度不正确,身体已离开斑马线的范围,走进了车道。
我走在路人所发出的嘈杂声响之中,不时因脚踏车的轮胎摩擦声及铃声而受到惊吓。孤独老人至少有自己的影子为伴,而在我的世界里连影子也没有。
我不时用导盲杖敲击墙壁或路肩分隔石以确认前进方向,进入了住宅区。一声猫叫自我的右侧脸颊旁边飞过。
导盲杖敲中了道路标志的铁柱,发出了金属声响。支撑电线杆的钢缆由于是斜向设置,导盲杖往往碰不到,所以必须特别注意。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脸撞上钢缆,终于走到了自家的庭院围墙边,这才松了口气。外出实在是件相当耗费心神的事。
我叹了口气,再度想起没能帮助女儿及外孙女,懊恼不已,好不容易得到的能填补十年缺憾的机会,就这么毁于一旦。若能以身上的器官换回女儿的心,我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惜天不从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