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聚会,还有一点,也大出我的预料。宋丽萍和裴静,并没有像我原先估计的那样,对郑先生穷追不舍。不错,她们偶尔也跟郑先生谈过话,但没有过于亲密的接触,郑先生总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他待客一视同仁,既不重视谁,也不冷落谁,统统不分厚薄。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对她们的谈话内容并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她们对他怀有比较特殊的倾慕‐‐或者充满笃诚的追求之意‐‐至少我看不出来。我横看竖看,看到的是,她们跟郑先生说话的时候是一个样子,不说话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甚者,她们嘴里所说的话与她们表情所说的话有天壤之别,使人见了很疑惑,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来也新奇,从聚会第三日起,她们对郑先生的态度明显变了味,不再像前日那样,刻意去讨好他、取悦他。郑先生意外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也置之不睬,不动声色地径从他身旁走开。再如,她们看郑先生的眼神,也变得像看一条公路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而郑先生素来对她们说的话,都完全可以对这里的每一个人说‐‐这使我不得不怀疑小玉和小兰谈话的真实性。
当然,单凭以上这些疑虑,还不足以让我产生这种假想。但其后不久,我的视区映入一桩桩咄咄怪事,极而言之,她们根本不可能对郑先生怀有那种甜蜜的、美好的、神圣的、无私的感情。相反,她们对自己的感情倒好像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任其泛滥。我无意间留意到,裴静在觇看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显出她对那个人似有意思,但那个人不是郑先生,‐‐而是白伟。她常常偷眼觑视他,这种情态,在她看郑先生的时候,是绝然没有的。显然,在她眼中,白伟比郑先生更倜傥、更潇洒、更像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我曾经看见她向白伟望了整整半个钟头之久,最后连白伟本人,也觉察出了她这种异样的征候,这使他感到十分羞窘。
至于宋丽萍,她天性虚荣,不管什么场合,总要搞点什么来哗众取宠。她千娇百媚的风姿、她风情万种的仪态,都是有意博得众人的惊羡的。轻佻的面靥上,充满了种种轻浮放荡的。汪老板的眼睛老是直勾勾地望着她。当她卖弄表演的时候,他在她身边兜来兜去,有时还动手动脚。对他这种狎侮轻慢,她非但不反感,反而得意洋洋,神气十足。
那回,杜老板和朱老板在露台上吸烟,手里各拿着一杯朗姆酒。两个人一面吸烟,一面喝酒。他们酷爱喝酒,只要有酒喝,他们便足矣。
&ldo;呵,真带劲儿,我会喝上瘾的。&rdo;朱老板说。&ldo;‐‐真的是用甘蔗酿的吗?&rdo;
&ldo;嗯,我最近一直喝这个。&rdo;杜老板说,又用肘部推推朱老板的胳膊,示意他看围篱边的两个人。他定睛一看,看见汪老板和宋丽萍单独在一起,同吃一个蛋卷冰淇淋,俩人谈得眉开眼笑,远远都能听到宋丽萍的浪笑声。杜老板凑到朱老板耳根,低语了一句话。
&ldo;真的?&rdo;朱老板问,音调里有一点点不相信的因素。
&ldo;珍珠都没这么真。&rdo;杜老板说。
&ldo;几时的事?&rdo;
&ldo;昨天下午,‐‐我亲眼看见的。&rdo;
&ldo;他老婆知道吗?&rdo;
&ldo;她不见得会知道。&rdo;杜老板瞥了一眼树林。&ldo;其实,看这两个不如看那两个。&rdo;
在通往附近树林的一条草木榛榛的幽径上,钱鹏和白太太手牵着手,亲亲密密的形影清晰可辨‐‐真的,我只能这样描述了,尽管他们的行为无可解释,但进入我的视界之际,实实在在是这个样儿。
&ldo;你看到了什么?&rdo;杜老板揶揄地问。
&ldo;真有意思。&rdo;朱老板回答说。&ldo;谁会想到呢?表面越文静老实的人,有时候做出来的举动,越叫人吃惊。&rdo;
&ldo;这倒不假。不过,我想他们不会马上做出出格的事来。&rdo;
&ldo;谁知道呢?&rdo;
&ldo;说的也是。&rdo;
&ldo;我想我们是老了,学不来新潮的一套。&rdo;
&ldo;像我们这把年纪,还是不要开自己的玩笑为好。&rdo;
他们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顾老板从他俩背后蹿上来,挤在他们中间。
&ldo;你们撑着脖子看什么?&rdo;他问。&ldo;让我观赏一下。&rdo;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道眼色,朱老板偏转身去。
&ldo;你上哪儿?&rdo;杜老板问。
&ldo;到屋里吃点东西。&rdo;
&ldo;等我一下‐‐我也去。&rdo;
我本来想趁着午饭后的这段时间,到树林去散散步,不小心听了这些话,可想而知去不成了。于是我从露台边的花丛绕到后院的果园,希望能在那儿享受到片段的幽静。
夏日午后的果园,清谧怡人,偶尔有一阵饱含馥郁果香的泠风掠过园子,叶木之间随之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我穿过蕃盛而纵横伸展的果树的叶梢,来到园中一条撒满卵石的小径,在荫菀中步行。这条小径宛似曲径通幽的长廊,阳光透过荫蔽的叶片射入来的一道道幽辉,使得果园四处都闪动着翡翠一般的反光。两旁成行的果树已是果实累累;荔枝红了,枇杷也由青变黄,挂满枝头的龙眼一串串地垂下来,而熟透了的芒果,仿佛不小心一碰,就会掉下来似的。
我在一棵菠萝蜜树下的石凳上坐下,郁郁葱葱的果树像一个绿色的凉棚。我满以为能在这意境中清清静静小坐一会儿,忽地听到果园荫深小径上远远传来一些跫音‐‐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在中午的静寂中,我听得很清楚。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蹑足此间是何人,我期望是郑先生。若是郑先生,我们可以谈一会儿;若是生不生熟不熟的客人,我还真不知该怎样和他打交道。踩在荫凉小石子路上的足音,越来越近了。我瞧见汪太太穿着旗袍的身影,出现在一蔸被果子压弯的芒果树后,她旁边还有一个穿米色西服的男子。他刚从树丛伸出半个身子,我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他不是别人,竟是黄刚。
汪太太的两只手搂着黄刚的一只胳膊,他们不像两个随便走走的朋友,倒像一对幽会的情侣。我不想让他们发现我看到他们这种情状。我有意避让。但他们又往我这个方向走了两三米,驻步于芒果树下。我离他们只有几米远,我既不敢走动,也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动了他们。
我朝四面望望,寻思着如何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果园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寸草地都落满了调零的树叶,在我举目仰视的当儿,又有几片叶子随风纷纷飘落。无论我选择哪一条小路,都不可避免的会发出声响。然而我又不想这样停伫不动呆下去。我正进退维谷、拿不定主意的当儿,这两个人猝然发出一些拉扯的声音。
&ldo;别走!&rdo;‐‐汪太太说。&ldo;你真的不给我一点希望?&rdo;
&ldo;我不想冒犯你。&rdo;黄刚说,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