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统心中惶急无措,将目光投向江恕求助。江恕看了他一眼,微微一叹,沉痛地闭上眼,轻摇了一下头。
江统想起那ri义父木晃本是许诺要送那蒋亮富贵,谁料此人今ri竟要被灭族斩首,心中觉得有愧不忍,一时也想不明白朱温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皇上,请听我一言!”江统把心一横,想对朱温劝谏一番:“我虽还是个娃娃,却也知道凡是圣明的皇帝,无不是行仁义而王天下。记得大伯曾给我讲过,唐太宗李世民执法也是铁面无私,但他量刑就极为慎重,常怀宽大简约之心。特别是贞观三年,全国判死刑的才二十九人……皇上不想做个李世民那样、将会流芳百世的明君吗?”
张全义在一旁大喝道:“小儿大胆!竟敢拿前唐皇帝与当今天子相提并论,你是想复辟前朝,还是暗指陛下是无道昏君?”
江恕在一旁冷笑着反驳道:“魏王出言何以如此犀利?似这般诛心之语,竟加诸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不觉得太可笑吗?”
“哈哈哈!你这娃娃想让朕做李世民,难道你要做魏征不成?”朱温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反觉此子小小年纪便如此迂腐,戒心立消,继续说道:“李世民做皇帝,求的是身后名;朕这个皇帝,却只图生前利。道不同,术便有异。唐太宗那般圣明又有何用?他李家的江山还不是照样禅让给我朱家了吗?”
见江统默然不语,朱温再道:“还有一条,你要知道,这是纷争乱世,霸术重于王道,大梁朝廷新立,比不得太平时节,若执念仁、义、礼、信这些东西,不但换不来疆土和钱粮,还会祸及自身,无从自保。于国无利之事,朕不为之。”
“皇上,你就开开恩,饶他们xing命吧!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一时莽撞,铸下大错。若陛下能饶恕他们,我愿替他们赴死!”江统向朱温躬身施礼,凛然说道。
朱温桀桀怪笑:“好小子!为母报仇,纯孝至情;替仇受死,大义大仁!可你这一条小命,如何抵替得了这三百余口?除非你能答应朕一事,朕便饶了这些人的xing命。”
江统忙问道:“何事?皇上请说,我能做到的,万死不辞!”
朱温一脸yin邪,悠悠说道:“朕不杀他们,便只能杀你全家,你可愿让你的爹娘兄弟代他们去死……”
江统顿时哑口无言,朱温得意地哈哈大笑——江统哪里知道,朱温如此作为,正是要去除江统心中仁义之念,为他朱家朝廷打造一个如秦将白起般的铁血屠夫。
这朱温自身xing类曹cao,二者都既是盗世激an雄,又是心狠手辣的屠夫,都干过每破一城便将城中男女老幼屠戮净尽之事。而朱温更是在跟随黄巢举兵之时,便亲见过黄巢纵兵洗城流血成川之残暴、所过处赤地千里人烟灭绝之疯狂、兵围陈州时将男女老幼用巨型石锤砸磨成肉糜充作军粮之毒虐,心中哪还存得住仁义之念?
朱温自己要做曹cao,却一直想栽培出一个秦将白起般的大将。两百五十余年战国,战死者共计二百余万人,白起一将便杀百余万,以致六**队听闻白起来战无不望风而栗,惶惶逃避。朱温见江统小小年纪就胆识过人,又天资不凡,算盘便打在了他身上。
江恕在旁边假装斥责道:“统儿,休要再和圣上胡搅蛮缠!圣上饶你不死,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又替我们江家解除后顾之忧,不用移乡避仇,更是皇恩浩荡。你ri后若有机会,长大成材,练就本领,定要报答圣上、为国效力才是!”说完转脸对着江统连使眼se。
——江恕这番话,言不由衷,却也是无奈之举。他前番已苦谏过朱温,奈何朱温一意孤行,哪里说得通?江恕深知其中厉害,恐怕江统出言莽撞,惹朱温心生杀机,不得不如此。
江统默然,可仍是心有不甘,又问朱温:“皇上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叫蒋亮的前去屠村之事?”
张全义在一旁插口斥责道:“你这娃娃好不晓事!怎么如此饶舌?陛下隆恩,你不知感激,反有指责之意,真是不知好歹!全赖陛下宅心仁厚,不与你这小儿计较,一味宽宥爱护,换别人早……”江统怒目瞪视着他,竟将他下半截话生生堵了回去。
朱温哈哈笑道:“此子目光凌厉,就连朕看他双眼都会心生寒意,宗奭不必介怀。”转脸又对江统说道:“朕虽然至今未能一统天下,但生逢乱世,能开拓出这半壁江山,靠的就是对军队的掌控自如。所谓军令如山,令出必行,朕可以治民以宽,但治军必严!军中有人异动,岂能逃得过朕的耳目?”
江统见朱温这样说,心知强争已是无益,便退到一边不再言语。抬头看看天se,已近午时三刻,虽然第一次亲临刑场,但大伯江恕讲授易经时曾说过,处决犯人历来是在这个阳气最盛、人的jing力最为萧索的时刻。人在此时懵懂yu睡,脑袋落地的瞬间,痛苦会减少很多,犯人死后其鬼魂也不会纠缠行刑之人。
江统兀自朝前走了几步,看着那跪在刑场中的三百余人,心chao汹涌,东思西想,脑子里纷乱纠缠,一会自责痛心,一会又暗骂朱温残暴,竟突兀地对朱温起了杀心——若不是有父母家人和村里乡亲牵挂,江统真想一刀要了这朱温xing命,然后亡命天涯。
这个念头只是电光火石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未及深想,他毕竟不敢再莽撞行事,更不敢连累爹娘家人丢掉xing命。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刑场中的监斩官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午时三刻已到,开刀问斩!”
那些刽子手动作很是熟练,利落地摘下斩令牌,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纷纷落地,喀嚓喀嚓豁然作响,绵延不断,鲜血四处喷溅,一时间刑场里血腥气冲天弥漫。
江统看在眼里,心中滋味不知如何形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钻头皮,全身酥麻如百蚁噬髓,眼前一片殷红,耳中不断轰鸣,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手和脚都抖个不停。当ri他虽连杀十二人,可那是全凭胸中一口恶气怒火支撑,完全顾念不及其它,眼下初次冷眼旁观这种尸横遍地的场面,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何扛得住?
江统“哇”的一声狂吐而出,连连作呕,不能自抑,把焦黄胆汁都吐了出来。
江恕慌忙来扶,一手在他身后轻轻拍打,一手按压他的内关穴,小声对江统说道:“小心应对,莫惹杀机。”江统倏然惊醒,立时便止住了呕吐之势。
朱温看他当庭呕吐,早已怪笑不止。只是江统刚被这一场屠杀惊到,走了心神,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