喟叹般的一句话落在耳边,如波涛平息,阴云消散。
裴敏身子一歪,顺势靠在贺兰慎身上,汲取他年轻气盛的温暖体温,闭目软声道:“对不起,贺兰真心。”
贺兰慎僵硬的身形渐渐放松。
他手臂动了动,终是紧紧将裴敏揽在怀中,以一个少年人最大的力气,垂首轻声道:“裴司使,你别走。”
裴敏笑了声,脸上恢复些许惫赖活力,拍了拍他腕上的佛珠道:“傻子,我不在这么。”
“你虽在我怀中,可我总觉得,稍不留神你就会消失不见。”少年人脸上少见地流露些许茫然之色,“佛祖教会了我如何爱众生,却没有教会我如何爱一个人。”
第41章
暮鼓声歇,长安街巷的小铺陆续关门,行人游子陆续归家歇息。
傍晚夕阳秾丽如血,轻风凉爽,赶走一日的燥热。裴敏斜倚在绿荫下的秋千椅上纳凉,一手撑着脑袋,抬眸看了眼朱雀手中的密令,阴影婆娑落在她的眉间,像是波涛叠涌而过。
“穆女史送来的?”她问。
朱雀道了声‘是’:“天后密令,人字级任务。七月洛水暴涨,冲坏了蒲州堤坝,十天前天子命水部员外郎张鉴携官银十二万前去蒲州修补水利,却被查实账本与实际开销对不上数目,足有六万两白银去向不明。”
既然是人字级,那必定与杀人放火抄家无关了。裴敏心中竟是松了口气,问道:“查处官员应是大理寺的职责,为何要交给净莲司?”
朱雀解释道:“水部员外郎张鉴乃是工部尚书苏良元举荐。”
话点到为止,裴敏恍然:苏良元是武后临朝的拥护者之一,他的工部出了贪墨渎职之事,势必会牵连武后在朝中的利益。而武后再强大可怕,终究是个女人,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断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水部员外郎而让人揪住把柄,毁掉整盘大棋。
朱雀五指一拢,将密笺碾碎在掌心,“大理寺的暗桩传来消息,天子已秘密命二位少卿彻查此事,我们得赶在大理寺的人之前处理干净,将天后从此案中摘出来。您看,派哪位执事前去处理较为妥当?”
裴敏忖度片刻,道:“王止随行,我亲自走一趟。”
朱雀闻言闪过一抹讶异,随即放低嗓音道:“从六品小官,交给属下们去做即可,怎可劳累裴司使亲自东去蒲州?”
“张鉴虽只是从六品的水部员外郎,但到底牵涉天后利益,我亲自去放心些。”
正说着,忽闻门外传来男人们的谈笑声。
净莲司里很少有这样热闹的笑声,裴敏抬眼望去,只见狄彪并几名吏员拥簇着来俊臣穿过庭院,几人勾肩搭背的,似乎颇为热络。
“来俊臣在司中,倒是挺受欢迎嘛!”裴敏嘴角上扬,笑得没什么温度。
“他逢人一张笑脸,凡事有求必应,很会笼络人心。加之他擅罗织罪名,又在司狱堂中贡献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刑罚方式,能把狱中的硬骨头治得服服帖帖,故而短短数日就已有不少吏员与他走近结交。”
朱雀观摩着裴敏的神色,沉声道:“裴司使勿要动怒,属下这就去把那些与来俊臣走得近的吏员叫过来责罚一顿。”
“那些吏员都不是净莲司老臣,不似你们忠诚。你此时把他们叫来责骂一顿,不是将他们越推越远么?”裴敏哂笑一声,换了边脑袋撑着,倦怠道,“你去把来俊臣唤来,正巧有桩案子,让我试试他到底打的什么鬼算盘。”
朱雀领命前去,不一会儿就将来俊臣带了过来。
裴敏笑着受了他一礼,吹了吹指甲道:“阁下在司狱堂,过得可好啊?”
“托裴司使的福,小人才疏学浅、身份鄙薄,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来俊臣一张白脸浸润在昏黄的夕阳中,不染丝毫温度,仿佛挂着伪善的笑面似的,眯着狭长的眼睛道,“小人寻思着,若能沾裴司使的光在司中要间寝舍住下,也好方便日夜为各位大人鞍前马后。”
“你在长安没有宅邸?”
“小人身份低微,初来乍到,哪有资格置办宅邸?”
这样一个善于攻心的缜密之人住在净莲司,还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的眼睛?裴敏屈指在腿上轻叩,缓缓道:“你且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蒲州水部员外郎的案子你一并前去,若做得好,别说是一间房舍,便是高门大宅也任你挑。”
入住净莲司的要求被拒绝了,来俊臣一丝懊恼诧异也无,依旧眯眼笑着,应允道:“小人明白。”
裴敏望着来俊臣的背影远去,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俊秀清瘦的男人,竟能想出用瓦罐烹煮犯人以逼供的残忍法子呢?
正怔愣出神,又见一人进门,与来俊臣擦肩而过。
裴敏定睛一看,眼神明亮了些许。来人穿着一身绯色虎纹官袍,腰间蹀躞带挂金刀,正是从宫中述职归来的贺兰慎。
见贺兰慎进门,朱雀识趣地悄声隐退,替二位上司把天井庭院的门掩上。
裴敏晃了晃秋千椅,心情也跟着飘荡起来,笑吟吟问:“回来了?圣上留你在宫中这么久,可是又谈了什么掏心窝子的话?”
秋千扬起又落下,光影透过叶缝在她身上交错,竟是比这夏末初秋的残阳还要艳丽慵懒。
贺兰慎眸色微动,解下金刀搁在石凳上,而后大步走到水缸前鞠水泼在脸上,洗去一日的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