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当愤怒充满心胸的感觉?
被践踏的雪地、满地的尸身、哭喊的人、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
少年心中突然传出了这个狂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只发觉自己猛然间冷冷的抬起头,逼视住对手的眼睛,然后左手握住了剑鞘,右手抓住了剑柄,突然整个身子提起,右腿前屈,左腿悬跪,右手握紧那剑柄的时候,一股冰冷从掌心直贯入他的心脏,而象是闪电击中了他的身体,浑身突然象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挥了出去,象是一道光被从鞘中拔了出来,呼啸向前冲去,一声清脆的声音,象是冰面被击破了,血花在眼前浓烈的泼洒,那武士冲到了他的面前,连人带马仆倒于雪中,向两边倒了下去。
剑光将这人与马从中劈成了两半。
天空突然传来无数利啸,象是鬼神嘶吼,又象是万鸟齐鸣。少年的手还扬在空中,剑仍指向天穹。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象是分明曾发生但是又决不可能发生过。他不知道那是祖先留在他身体中的记忆,三百年前,也是一个同样姓牧云的人站在雪地中,面对飞驰而来的骑军,心中想:“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
也许就曾报着这个信念,当年的少年骑上了战马,开始了无尽的厮战,最终他老了,站在大地的尽头,但他的马后,是他杀出来的整个天下。他开始建立新的王朝,新的盛世,也埋下新的仇恨之种,三百年后,地火终于重冲出地面,所有刀下死去的灵魂在要求报偿。
“六皇子此生不能用剑,拨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十七年前,那个星卜师说完这句话,躬身倒退出了殿门。一个人的命运从婴儿时被这句预言所改变。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无力与懦弱的人。可有因就有果,有债就有偿,该来的无法被阻挡,该死的无法被救赎,该报偿的也终会被报偿。只因为牧云笙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拔出了剑,哪怕从此天下血火满盈。
少年缓缓将剑收至眼前,仔细端详。那剑身泛出青光,果然有细密的方格菱纹,不知是如何粹火可得,整把剑象是无数方晶凝成,却又没有一点粗糙不平,闭目用手抚过,象抚过冰冷的玉。
“苹烟……你知道吗?有人说,当我拔出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王朝覆灭之时。”少年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在剑身上滑过……“因为这一句话,所有本该由我承担的,都被一笔勾消了,所有本该由我保护的,都被践踏与夺走了。可是原来没有人会放过你,天也不会放过你……那么……既然乱世终是要来……”
少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冷酷而苍凉,笑得象个恶魔,他的面孔上,分明折射出那些杀人无数的先祖的影子。
“……就让它来得轰轰烈烈吧!”
狂笑声响在暴雪疾风之中,世间不由为之惊恐。
10
他看不清所有身边惨叫与倒下去的人,杀人的是那把剑,还是他自己?他不清楚。有一种力量正在催动着他不断地挥剑、挥剑,斩碎面前的一切。
那古玉的剑柄冰凉温润,当他手触到剑时,他的内心就变化了。当他杀死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像是被圈养的幼狮突然来到了野外,闻到了血的气息,似乎是蛮勇祖先留下的本能,他开始试着挥动自己还幼嫩的利爪。但当这种冷酷觉醒,在他的血脉中四下蔓延,他会越来越习惯驾御他人的生死,最终天下不知要供奉多少的血,才能让一头雄狮成年。
不知何时,他渐渐恢复了清醒,自己正策马带着流民冲出敌阵,身上马上溅得全是鲜血。苹烟紧闭着眼睛缩在他怀中,簌簌发抖。回头望去,那几百宛州军已在流民的冲击下七零八落,四下逃去。人们奔向他,突然开始将他围起,然后欢呼起来。
这声浪推卷着他,牧云笙发现自己正在将剑慢慢举起,人群欢呼更甚。他望着那剑锋上的血缓缓流淌下来,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
然而,那血,是冰冷的。
“我们去哪儿?”人们互相问着。“逃去海边吧。”有人喊,流民们骚动着,又开始准备散去。
牧云笙却冷笑了,他在马背上大喊:“你们还准备逃下去吗?几万人,十几万人被几千骑军追着跑,你们和一群猪有什么区别?”
人群中开始渐渐骚动,声响从窃语声变成喃喃,又从喃喃变成轰鸣。终于有一个喊声传了出来:“他们有刀有马,我们有什么?要是手里有根铁棍,我也敢和他们拼!”
牧云笙却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堆满了武器,全是前朝留下来的奇铁神兵,有了它们……”他挥舞着沾血的衣袍,“任何人想砍我们的头之前,他们的头就会先落地!”
人群如海啸般狂吼起来,十几天来被追杀的恐惧,数月逃难挨饿的辛劳,妻儿离散家破人亡的怨怒,终于汇成了反抗的怒火。这声音铺天盖地,盖过了海浪,十几里外都可以听见。远处火堆边蜷缩的人们惊讶地站起来,听着这啸声,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立刻懂得了这吼声的含义,向着风暴的中心,他们挥动臂膊,也开始狂吼。
这声音起初混乱,却渐渐清晰地变成三个字,一直重复:“杀回去!杀回去!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