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牛闲蛋没了精神,二人就在烟锅头上对了火。牛闲蛋吸一口就连声咳嗽,嘴上掉着清痰却还要劝慰他的&ldo;校董&rdo;同仁:&ldo;好兄弟哩,如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到了西安省就能安生?你莫听人说冯大人打跑了二虎,共党又在渭南华县搞了暴动,冯大人和老蒋一会儿合作清党哩一会儿又翻脸开仗哩,城心心的钟楼上见天都吊着血人头。你去卖豆腐?你能卖了豆腐?卖鸡巴都没人要!你听我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高二石毕竟还是个娃,扶佐扶佐他成了事,你就是村里的孙老者,你就是村里的孙校长。再说,有啥事了他老连长麻春芳能硬说不管?&rdo;
马皮干仍然摇头,他把烟锅头在鞋底子上磕得梆梆响,忧伤地说:&ldo;孙校长一死,我是真正地害怕了。我也打过人,得罪过人,我逃活命呀,我下河老家一个亲戚在西安东羊市开豆腐庄,我去给人家当小工呀。挣钱不挣钱,落个肚肚儿圆!当年着,在下河老家不就是混不住才移居到州川的嘛!我给你说,树挪死哩,人挪活哩,我看你也走吧。苦胆湾这地方住不成,名字先没叫好,苦胆湾苦胆湾人住到苦胆里能有好日子过吗?&rdo;
牛闲蛋问:&ldo;那你是真的要走了?&rdo;
马皮干有些躁,反问:&ldo;都是下河人,我啥时候哄过你?&rdo;看牛闲蛋捏了一把清鼻涕抹在鞋帮子上,马皮干又说:&ldo;在苦胆湾,咱这外乡人多少年里没权参与村事,我这人就爱说些风凉话儿,人就说我爱皮干。你是老好人不得罪谁,却也忍不住发一些痒儿虼蚤的议论,人听着不舒服却说不上啥,就把你叫闲蛋。皮干呀罢,闲蛋呀罢,咱任人辱没了多少年,如今也该到头了。我是不想再忍了。&rdo;马皮干一边说着,一边用灼热的烟锅头烙死一只蚂蚁。
牛闲蛋眉头锁个疙瘩,忧忧愁愁地说:&ldo;搬家动口的没那么简单,好不容易娃有了学上,咱又给学校担了那么大的责任!再一说,这地咋办?房咋办?&rdo;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ldo;不容易不容易。&rdo;
马皮干脖子一扯,硬声子说:&ldo;有啥不容易的?人家西安省的娃就不上学了?地还不好办?卖了就是盘缠。房子嘛,能卖也是现洋,卖不了就先搁着也算留个后路!&rdo;
见马皮干主意已定,牛闲蛋就说:&ldo;那你先去把脚站住,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投你。&rdo;看马皮干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嘴唇歪歪着吸烟,牛闲蛋又说:&ldo;求到你门下了你就不吭声了。&rdo;
马皮干吸一口烟吐一股子口水,他用弱弱的声音说:&ldo;其实啊,我也只是一个想法。&rdo;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他的想法。他对护校队的事越来越消极,常常是三天五天不见人影,他家的地里,也是草比庄稼高。到了六月头上,马皮干是彻底不干了,他把枪给高二石一缴,说腿上害了关节疼实在跑不动了,就叫高二石另寻人主持护校队。高二石接了他的枪,说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病,就宣布把护校队合并到民团里了。
坡上谷梢见天天变黄,树上柿子秋风里退去青色。苦胆湾的人家,巴望着平平安安把秋收回来,缯扫把呀,补簸箕呀,修枷呀,安碌碡呀,可是,马家人没有动静。牛闲蛋跑去看,房门上已挂了锁。锁鼻儿并未按住,牛闲蛋开门进屋,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潮气、霉气、闷气。看炕上铺盖柜里衣物已无一件,粮食五谷已无一粒,马皮干的家成了一座空宅,牛闲蛋才知道马皮干的悄然出走确是经过周密谋划的。
马皮干住的是独庄子,不与村巷相连,人们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啥时候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是到西安省东羊市卖豆腐吗?牛闲蛋一时心下慌慌,仿佛这一桩怪事与他有着什么关联,思前想后,就不得不把马皮干说给他的前后经过报告了新任民团团长高二石,报告了孙老者。
高二石听到这事突觉脊背发冷,仿佛有啥事情就要发生,他急忙召集民团骨干部置防范事宜,之后又到孙老者处请示主意。
孙老者的大孙子金虎很宁静地在泥坯上写字,爷爷的秃笔在他手里提按绞转一本正经,粗瓷碗破了一个豁口,里边的泥水水黄如金耀。孙老者坐在一旁修理他的水火棍,他给炸裂的端头拧上铅丝,又给折裂的中部缝上牛皮。牛皮是热煮的,连毛裹了又勒紧,锥子一点一个小孔,牛筋就在一排小孔里穿来拉去,密密的针角里就缝进了他对一种秩序的向往……
小跨院(2)
高二石一眼一眼看着他,直到把活做完,才怯怯地叫一声:&ldo;爷!&rdo;
爷抬起混浊的泪眼,他哭了,又笑了,说一声:&ldo;是我娃呀!&rdo;就一边&ldo;二石二石&rdo;地叫着,一边要去端了座椅。二石按了他,说:&ldo;爷呀,你看今秋里咱村还会有啥事吗?&rdo;孙老者说:&ldo;马家人走了,是他知道谁要屠村?就独家去逃命?还是他犯了啥事,怕人收拾他?东羊市肯定找不到他,卖豆腐也是幌子!&rdo;
高二石说:&ldo;他腰插双枪着那么张狂,却突然就胆小如鼠了,这中间好像有啥蹊跷?&rdo;
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院子,只听饶在染坊那边高声叫着&ldo;福吉叔&rdo;,忍就赶紧到上房里冲茶备水。高二石正要出门迎接,山谷里滚木头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