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渐行渐窄的海沟甬道前行,岩壁上、枯藤间,四处都飘挂着残破不全的鲛绡残纱。招魂幡一样,随水流浮沉摆荡,像在装点一场盛大而令人心酸的葬仪。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凉嗓音,虽难掩几丝沙哑,仍带着如歌如吟的韵调,一时低泣嘤嘤,一时笑似银铃。
&ldo;我织的鲛绡漂不漂亮?还是白色吗?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海底真黑啊……嘻嘻……我要织绡,用白色把这脏兮兮的破地方全部遮满……你说,像不像空琴山的雪?&rdo;
幼棠心头一惊,放轻步子,将身形藏在凸起的青岩后,朝黑沙翻涌的海沟探头望去‐‐裂谷甬道的尽头,垒出座坟包状的小山,厚厚的苔痕纵横斑驳,几乎快同泥沙混为一色。饶是狐狸眼尖,也勉力分辨了好半天才认出,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块,竟是当年娲皇用来修补坍毁泉眼的补天石。
封砌得纹丝不动的巨石裂缝中,延伸出一截尖钩倒刺遍布的麒麟脊,只比水蟒略细,脊骨末端,锁着一双伤痕累累的雪白裸足。锋利锁环几乎卡进皮肉深处,磨得皮开见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翻卷开来,浸泡在咸涩海水里,已经腐烂溃脓,再无愈合的可能。
鲛绡水火不侵,可那双脚的主人,只一心一意将刚织出的薄纱扔得漫山遍野,却没顾上拿半片来包扎伤处。
幼棠捂住嘴,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被拴在泉眼旁神情癫狂的褴褛疯女,是东海最美丽的鲛人夜来。
旁边那个披挂满身破烂铠甲的,想必就是被东海逐出族中的司宵了。
&ldo;别织了!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抱一下他,睁开眼睛看一眼你儿子!&rdo;
&ldo;睁开眼?哈哈哈……你才疯了!你忘了吗?我的眼睛早就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想看见……&rdo;
语声渐渐低微飘忽,撕心裂肺的压抑哭声又起。鲛女黯蓝的长发凌乱纠结,似疯长的海藻,将夜来一把嶙峋瘦骨缠裹其中,结成自缚的茧。
司宵怀中抱着个咿呀婴孩,手足无措:&ldo;夜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失言……你别伤心了,好不好?&rdo;
许久都没有回音。海沟枯寂如墓,葬着两个虽生犹死的鲛人。
残破的白纱如殓尸布,无声飘拂,在为这场没有尽头的残酷惩罚,陪衬一场脏旧的雪。这雪和空琴山的苍茫浩荡,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一团苍绿在暗处动了动,幼棠初时未曾在意,只以为是块遍布荇藻的石头,细看才发觉,那庞大身影,是始终沉默不言的龟丞太玄。
这大概是如今唯一肯不计前嫌,来泉眼探望这双鲛人的故旧。
太玄颤巍巍上前,伸手欲将襁褓中的婴孩接过,司宵抿着唇暗暗较劲,只是不肯撒手。
夜来背转过身,再次开口,带着心灰意冷的清醒平淡:&ldo;让太玄带他走吧。等他长大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一对父母。&rdo;
司宵愣了愣,绷紧的胳膊松悬下来:&ldo;你真的,连抱一抱他都不肯?&rdo;
&ldo;……抱了又如何?明知留不住的,何必徒留牵念。&rdo;
她不肯和刚刚出世的孩子有任何亲昵,原是怕抱了,便舍不得。
夜来和司宵的孩子终究出生了。她曾说,这孩子是东海鲛族翘楚的后代,必将成为东海最优秀的鲛人,带领整个族群开创全新的未来。
而如今,东海最优秀的鲛族后代,降生在一处无人踏足的漆黑海沟内,没有期待、没有祝福,母亲身负重罪永陷囹圄,父亲因出卖族人而被流放驱逐。
太玄小心翼翼接过婴孩,托在臂弯,长长喟叹一声:&ldo;你们俩啊……&rdo;
夜来又开始机械地编织鲛绡。这么深的海底,是月光无法抵达之处。她采集每一束渺茫的幽光都至为艰难,因光束不纯,织出的绡纱凹凸不平纹理粗糙,可她似浑然不觉。
司宵蜷曲鱼尾,将整个上半身倒伏在沙地,朝太玄重重叩头:&ldo;太玄叔叔宽仁,小子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却不忍连累无辜稚儿……&rdo;话未竟,哽咽难以为继。
&ldo;人来人往,生生死死……老夫一把乌龟年纪,见得多了。日月几回换新天,百代君王不过是龙宫的过客,真正搭建起那座宫殿的,是我们这些世代侍奉皇家的水族啊!&rdo;
素来脾气温暾的太玄乎化身成怒火狂龟,中气十足又痛心疾首斥道:&ldo;命如蜉蝣,不值一提‐‐这话我们自己说说,是自嘲,可你错就错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当人,拍拍脑袋就把族众送给外邦为奴为婢肆意践踏。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不管以后执掌海域的当权者是谁,还能有我们这些鱼虾龟蟹的活路吗?!&rdo;
司宵的头垂得很低:&ldo;我知道……这次只遭流放,而非赐死,已是托赖太玄叔叔力排众议网开一面……&rdo;
&ldo;那是看在过世鲛族老族长的面子上,若论起当年交情,你这浑小子都还没出世。行啦,孩子老夫带回东海好生教养,只是若想他平安长大,必须隐瞒其身世,你俩日后也不可再与他相认。&rdo;
司宵无话可答,唯有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