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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这样想,使我悲哀,因为盘中的阳光之味在时代的进程中似乎日渐清淡起来。

光之触八月的时候,我在埃及,沿着尼罗河自北向南,从开罗逆流而溯。一直经过路可索、帝王谷、亚斯文诸地。那是埃及最热的天气,晒两天,就能让人换过一层皮肤。

由于埃及阳光可怕的热度,我特别留心到当地人的穿戴,北非各地,夏天的衣着也是一袭长袍长袖的服装,甚至头脸全包裹起来。我问一位埃及人:&ldo;为什么太阳这么大,你们不穿短袖的衣服,反而把全身包裹起来呢?&rdo;他的回答很妙:&ldo;因为太阳实在太大,短袖长袖同样热,长袖反而可以保护皮肤。&rdo;

在埃及八天的旅行,我在亚斯文旅店洗浴时,发现皮肤一层一层地凋落,如同干去的黄叶。埃及经验使我真实地感受到阳光的威力,它不只是烧灼着人,甚至是刺痛、鞭打、揉搓着人的肌肤,阳光热烘烘地把我推进一个不可回避的地方,每一秒的照射都能真实地感应。

后来到了希腊,在爱琴海滨,阳光也从埃及那种磅礴波澜里进入一个细致的形式,虽然同样强烈地包围着我们。海风一吹,阳光在四周汹涌,有浪大与浪小的时候,我感觉希腊的阳光像水一样推涌着,好像手指的按摩。

再来是意大利,阳光像极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开朗强壮,但给人一种美学的感应,那时阳光是轻拍着人的一双手,让我们面对艺术时真切地清醒着。

到了中欧诸国,阳光简直成为慈和温柔的怀抱,拥抱着我们。我感到相当惊异,因为同是八月盛暑,阳光竟有着种种变化的触觉:或狂野,或壮朗,或温和,或柔腻,变化万千,加以欧洲空气的干燥,更触觉到阳光直接的照射。

那种触觉简直不只是肌肤的,也是心灵的,我想起中国的一个寓言:

有一个瞎子,从来没有见过太阳。有一天他问一个好眼睛的人:&ldo;太阳是什么样子呢?&rdo;

那人告诉他:&ldo;太阳的样子像个铜盘。&rdo;

瞎子敲了敲铜盘,记住了铜盘的声音。过了几天,他听见敲钟的声音,以为那就是太阳了。

后来又有一个好眼睛的人告诉他:&ldo;太阳是会发光的,就像蜡烛一样。&rdo;

瞎子摸摸蜡烛,认出了蜡烛的形式,又过了几天,他摸到一支箫,以为这就是太阳了。

他一直无法搞清太阳是什么样子。

瞎子永远不能看见太阳的样子,自然是可悲的,但幸而瞎子同样能有阳光的触觉。寓言里只有手的触觉,而没有心灵的触觉,失去这种触觉,就是好眼睛的人,也不能真正知道太阳的。

冬天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同一个下午的太阳,我们能感觉到每一刻的触觉都不一样,有时温暖得让人想脱去棉衫,有时一片云飘过,又冷得令人战栗。晒太阳的时候,我觉得阳光虽大,它却是活的,是宇宙大心灵的证明,我想只要真正地面对过阳光,人就不会觉得自己是神,是万物之主宰。

只要晒过太阳,也会知道,冬天里的阳光是向着我们,但走远了,夏天则又逼近,不管什么时刻,我们都触及了它的存在。

记得梭罗在华尔腾湖畔,清晨吸到新鲜空气,希望将那空气用瓶子装起,卖给那些迟起的人。我在晒太阳时则想,是不是有一种瓶子可以装满阳光,卖给那些没有晒过太阳的人呢?

每一天出门的时候,我们对阳光有没有触觉呢?如果没有,我们的感官能力正在消失,因为当一个人对阳光竟能无感,如果说他能对花鸟虫鱼、草木山河有观,都是自欺欺人的了。

雪的面目在赤道,一位小学老师努力地给儿童说明&ldo;雪&rdo;的形态,但不管他怎么说,儿童也不能明白。

老师说:雪是纯白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盐一样。

老师说:雪是冷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冰淇淋一样。

老师说:雪是粗粗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沙子一样。

老师始终不能告诉孩子雪是什么。最后,他考试的时候,出了&ldo;雪&rdo;的题目,结果有几个儿童这样回答:&ldo;雪是淡黄色,味道又冷又咸的沙。&rdo;

这个故事使我们知道,有一些事物的真相,用言语是无法表白的,对于没有看过雪的人,我们很难让他知道雪。像雪这种可看的、有形象的事物都无法明明白白地说清楚,那么,对于无声无色、没有形象、不可捕捉的心念,如何能够清楚地表达呢?

我们要知道雪,只有自己到有雪的国度。

我们要听黄莺的歌声,就要坐到有黄莺的树下。

我们要闻夜来香的清气,只有夜晚走到有花的庭院。

那些写着最热烈优美的情书的,不一定是最爱我们的人;那些陪我们喝酒吃肉搭肩拍胸的,不一定是真朋友;那些嘴里说着仁义道德的,不一定有人格的馨香;那些签了约的字据呀,也有背弃与撕毁的时候!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语言文字难以形容与表现的。

那么,让我们保持适度的沉默吧!在人群中,静观谛听;在独处的时候,保持灵敏。

就像我们站在雪中,什么也不必说,就知道雪了。

在雪中清醒的孤独,总比在人群中热闹的寂寞与迷惑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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