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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说道:“想必他已告诉了你全部的事实,你是不肯相信才来问我的吧?其实你应当已经自己想过,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待你的,你比旁人都更看得透彻,从我以另一重身份来欺骗你时你就应该已经不再信任我了,你心中必定也在恨着我,恨我为何要说谎让你进玄月宫,恨我为何要以那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来教养你,你明明可以过得更好。就算我让你以宫主女儿的身份留在那里,也能让你学到很多,大可不必让你同其他宫人一样像只畜生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你敢说当你在好几次差点熬不过时就没有想过,没有憎恨吗?如果不是你一早心智坚定,早就不知同那些你的伙伴死多少次了,难道他们的下场你就不曾责怪过我太过残忍?告诉你,我就是看中了你听话、心智坚定才会选中你的,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他撩眸淡淡看过来,那一刻端得是玄月宫宫主的气势,令阿月无端就恐惧起来。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话会从她一直以来看重的阿爹口中说出,她的意志在一点点瓦解,她想到了初到玄月宫时遇到的很多地狱式折磨。彼时的她不过才几岁,虽未像其他孩子那般被人掠来、骗来,可她却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她不哭也不闹,年纪尚小的她纵使心中有胆怯,不清楚玄月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但她还是努力忍住眼泪,不断鼓励自己要坚强。这个地方没有阿爹,也没有伺候她的嬷嬷侍女,有的只是残酷凶狠的教官,他们不会在意他们从前的身份是谁,也不会在意他们的性别和承受能力。在玄月宫这个地方只有一条生存法则,那就是优胜劣汰。他们比的是谁比谁更凶狠,谁比谁更有能力。在这里眼泪、脆弱、同情心、善良统统都毫无用处,那些反而会成为杀死自己的累赘。他们最擅长的就应该是单打独斗,用智慧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本事,甚至能杀了自己的教官来领赏一个宫阶,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心狠手辣。但想必这种事发生的太多想要杀教官基本很难,不被他们折磨死已经是万幸。
他们初来玄月宫必须要经受的第一项考验便是厮杀。起初是与动物之间,狗、猎豹、狗熊、狮子等,它们在放出来时便会被人刺伤,待冲出来时就已经是龇红了眼的凶猛野兽,与他们一齐被关在笼子中,疯狂的逃窜着,直到徒手将它战胜方能被放出,否则就是被咬死踢死踩死的下场。她看过太多与之一齐进去后没活着出来的孩子,起初她懵懂不知时与他们中几人讲过话,后来直到他们死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第一次清楚意识到死是怎么一回事。那时的她才三岁,恐惧害怕日夜充斥着神经,她好想逃好想找阿爹,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她感觉这里就是人间炼狱。
事实是没有人会来救她,他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就像那些无声无息死去的人,同样不会被人记住一样。在这里每日都会发生死亡,太过稀松平常,他们甚至早就习惯,冷漠的对待。她除了努力来适应别无他法,在之后的诸多年中她的性格也是在玄月宫中建立起来的,包括冷漠、狠厉、绝情,都是他们教会了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她在玄月宫中几乎没有学过爱与被爱,学的只是算计与利用。所以她渴望得到爱,很想体会被爱的滋味。然而她一次次的想要从宁浩身上得到的却是被他嗤之以鼻的东西。从前她不明白,现在她终于懂了,一切皆是因她并非亲生,连享受亲情的权利都没有。
她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轻靠在铁柱上,听到隔壁有细微的走动声传来,但她无从看出司夜离是否也在看着她。她闭了闭眼,问出此行来的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般残忍的待她,就因为西凤帝诛杀了宁氏一族所以他要拿他女儿来报复?可她身上也流着宁氏的血啊,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子,至于令他这么恨吗?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良久后才咯咯笑了起来道:“为什么?他抢了我毕生最爱的女人却从未善待过她,就算是死她都要受着凤氏皇后的枷锁不得解脱,而我与她阴阳两隔,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你说我怎会不恨他?心苒呢,心苒明知道我钟情于她,为了她宁可做任何事,她却一再的利用我,最后还为了负她心的男人生孩子,郁郁不得终而自杀。她到底知不知道这辈子自己有多愚蠢,她明明可以有其他路走,为何,为何要将自己困死在皇宫中?”说到最后他像是在自问自答,又像是了然的呲笑。她怎会不明白,不明白的是他,终究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因为憎恨嫉妒,他要将他们的女儿拉到玄月宫中为他所用,他就是要将她培养成最得意的棋子,让她死了都不安生。事实是他做对了不是么,阿月的确很出色,可也就是太过出色才会脱离了他的掌控,想要逃出玄月宫去。他怎么会让她走呢,岂不是白费了他多年的苦心栽培,万一有她得知真相的一天来对付他又该如何。他思谋远虑,决计是不会让她有一丝好处占到,他就预防着那一天的到来。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阿月靠在阴暗的角落中沉思很久都没有说话,她与宁浩之间已无话可说。这个人能对她有多好她全都记得,就连那些残酷的记忆都像雕琢的烙印般恍惚了她的眼。她离开玄月宫的想法上报上去之后,宫主亲自接见了她,他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说挽留她的话,不知是早就想到了她会离开,还是因为对所有人都无情。那日他提了宫中的规定,这条规定从她第一日进玄月宫起就牢记在心中,相信很多人也是,但又有几人能真的脱离得了呢?宫规严明凡进玄月宫者至死效忠。那就是说只有死才能离开,否则就是妄想。死么,这些年来她为玄月宫做的事哪次不是死里逃生,她又不是天生就这么强的,不过是吃的苦多了也就有了经验,在经验中慢慢摸索,再加上自身的悟性,后天的历练成就了之后的望月公子。说起来这其中并未有捷径,她所有的与旁人所付出的努力艰苦并无区别,唯独多了点天资。可能是这点天资,可能是她为玄月宫所做足够多了,宫主给了她条活路,要她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但前提是她这些年从玄月宫中所学武功必须全部废除,自此后就连招式都不得在江湖上运用。一则是宫规如此,已放她一条生路,算是开了先例;二则是她所潜伏的对象身边高手环伺,她但凡露出点痕迹他们很快便能发现,之前派去的人皆是无功而返,就算是个普通人都尚未在他身边成功过,必需要慎重对待。
她无法在心中衡量究竟哪个原因更多些,但她明白她于宁浩来说不过是颗棋子,对于一颗弃子来说才能毫无割舍的丢弃吧,可在丢弃这颗弃子时他可有想过一分一秒她也当过他的女儿,哪怕是他所憎恨的女儿,她也未曾有过一刻对不起他过。甚至为了倾覆玄月宫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她那么努力地要为他们复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一切都没了意义,就像她对于宁浩来说,不过是个不得已留活的人罢了,他不在意她是否过得好,也不在意她开心与否,就连当年他明明自己能设计逃过那场刑罚,却什么都不对她说也不带她走。她以为是他在气她怨她,可没想到他是不在意。
好一个不在意。世间最冷漠不过如此。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女,到头来却什么都不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回想过往,她竟觉着这些年自己都做错了,她活成了他人眼中的一场笑话,那些所谓的骨肉亲情既然奢望不及,不要也罢。
她缓缓抬起头来,氤氲雾气的眼底渐渐有了嘲讽的笑意,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勾唇讥讽道:“今日你我缘尽,他日黄泉路上相见只当不识,我不欠你什么,我娘欠你的我亦还尽,自此恩断义绝。”她轻缓将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讲完,似又重现当年望月公子的风采。她眼神冰冷淡然,眼底早已是一片清澈见底,哪里还见什么复杂情绪,那些痛苦的纠结的执念自此已被她彻底放下。或许她还要感谢他为她做的那些残忍事,才能让她那么容易释怀。勾起的唇角有一丝邪魅的笑意,让见者无不毛骨悚然,那是望月公子在杀人前惯有的笑意,只是从前她以面具示人,常人难以见到,如今出现在脸上的笑意森然,无端就令人害怕。她忽然就想到那些年自己为玄月宫所做的,包括她受的寒毒,全然就变成了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