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席之后,孩子就被乳娘抱进了后堂。拓拔冶位于侧座,好像一直注意着皇帝这边,待我转头去看,恰与他四目相对,他才匆忙收敛视线。
台上响起一段郢曲,配以蜀琴,可见主人也是个雅致的人。侍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来。案上摆了一盘团圆饼,是中秋节里必吃的点心,拓拔烈掰了一半,与我分食。我小的时候就不喜欢胡饼的甜腻味道,才咬了一口就泛起了恶心,掩袖吐了出来。拓拔烈投来关切的眼神:“狸奴,怎么了?”
我摇头:“我不爱吃这个。”他默不作声,又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扣住我的脉搏。我道:“不碍事的,许是这几天太累了,总是想睡觉……”他不理我,我见他这脉号了太长的时间,也有些担心,“不会是旧病复发吧?”以前每年秋冬之交都要犯病,前年吃了他的药,去年倒是没有再犯,只怕还是没有断根。
“嘘!”他示意我不要说话,良久,搭在我腕子上的手指沿着掌心慢慢滑下来,与我十指交缠,愈收愈紧。
“不要紧吧?”见他举止异样,我疑心自己又犯了重病。
“怎么不要紧?”他的眼睛还是直视着前方,戏台子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若不是离得他近,还真是看不出他好像有点紧张。他的喉头动了一下,哑声道:“你的私房钱可都要拿去还愿了。”
待我明白他的话,几乎高兴得要忘乎所以,又怕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失了风范,只好埋头吃饼。他一把夺下我手里的胡饼扔在盘子里,微愠道:“不爱吃就别吃了,我们回家吃好的去。”复又回头对永平道:“摆驾,回宫了!”
皇帝才来,这么快就要走,引得不少人在私底下揣测。汉王小心翼翼上前送驾,拓拔烈拉着他的手解释道:“皇兄不必远送了,朕在这里,大伙儿也不能尽兴。夫人身子不爽,朕先陪她回去。”
拓拔冶又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还是和往常一样,视线不会多做一刻停留。他毕恭毕敬地垂首一侧,躬送皇帝回鸾。在众人的目光底下,拓拔烈也不避讳,小心地将我横抱上辇车。
香茵软垫,蜂腰宽肩,我的双臂环绕着他,窝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直像个傻子一样伏在他胸口上笑。他一路上抱着我,捧在手里小心地像个瓷娃娃:“待回宫叫太医再来看看……”如今连和我说话都是一阵和风细雨,我笑得更欢,难得见他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要是太医说没有怎么办?”我斜眼睐他。
“要是这样的庸医,也就不必在太医院里混了。”他在我的额头上轻啄了一下,以示安抚,“往后那些折子,你都不要再操心了,还有宫里的大小事情,我都会找人来办……你只管好好安胎,给朕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这是圣旨!”他的脸色绯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这圣旨我可不敢接,你又知道是儿子了,兴许是个女儿呢?”我嗔道。
他攒眉想了一想:“先开花,后结果,倒也不错。女儿我也喜欢……我只担心你会多吃一次苦头!”皇嗣是国之根本,我知道他想亲自培养一个后继之君,才能放心地传之以国器。我轻叹一声,生男生女,端看菩萨保佑了。“不许叹气!”他又命令道,我嘟起嘴,换来一阵绵绵不绝的蝶吻。
一路双脚都没有沾过地,真是母凭子贵!拓拔烈抱着我往屋里去,院子里桂花开遍,清新扑鼻的香气暂时止住了孕吐。抬头见秋月如水,今宵分外明媚,心里有了希望,只觉得什么都是可爱的。他边走边道:“永平,传太医来……吩咐御膳房……狸奴,想吃什么?”他低头问我,我一时想不出来,摇了摇头。他继续下令:“吩咐御膳房,拣好的做!”
几名太医闻旨之后匆忙赶来,在拓拔烈的严密注视之下为我诊脉,好像只等他们摇一下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为我把脉的太医撤回手指,整裳跪到拓拔烈面前:“恭喜皇上,夫人有喜了!……只是……”
“只是什么?”拓拔烈拢眉,立刻接了句鲜卑话,我和香祖学过一些,已经可以听得懂简单的句子。
“只是……”老太医心领神会,用鲜卑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因为太长,我就听不明白了。
拓拔烈皱着眉头想了想:“就这样?”太医颔首,他又沉吟了片刻,道:“好,就依你说的办,去开方子吧。”
须臾,御膳房里就备了一桌子丰盛的佳肴,面前美馔珍羞,可我哪里还吃得下去。拓拔烈检查了一下太医的方子,着他去办。我担心问道:“阿烈,是不是孩子不好?”
他过来将我纳近怀里:“孩子这么小,哪里看得出好不好。是你的身子骨太弱了,怪我不好,只当你到了可以生育的年纪,却忘了你比别的女孩子长得慢些。”
“那……孩子……”
“如果你要孩子好,就要当心,不可以再毛毛糙糙的。太医开了安胎的药,你要乖乖地喝,只怕接下来的日子,有得你辛苦了。第一胎很重要,如果有什么闪失,以后再想要孩子,可就麻烦了。”他的神色凝重,又向我强调了一遍:“你听明白了没有?”我点点头,他疼惜地吻了我的额面,柔声道:“那就好好吃饭吧。”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吃五顿,睡五顿,万事不必操心,万事以我为首要。他空下来的时候就会替我诊一次脉,本来说好分房睡的,可不在他眼皮底下他又不放心,堂堂一国之君,就天天在我的床头打地铺,关上门的时候,简直可以任凭我呼来喝去了。虽说几个月来都是食欲不振,孕吐不止,但这些不适应总还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