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人自穷秋以来,一直屯兵边境,劫掠不止,和亲之事又悬而未决,一拖就拖到了新皇的登基大典。元月初一,拓拔烈出震继离。
一大清就开始了繁冗的仪式,新皇要于坛祭天,于坎祭地,又于太庙祭祖宗。可惜这样盛大的场面我是不能去参加的,故也无缘目睹他的煌煌风采,就只能听听宫娥宦寺在廊下的闲话,互相倾诉着他们的皇帝今日在大殿之上的抑抑仪容、秩秩德音。
为了今天晚上的筵席,木犀已经拿了第九套礼服给我过目,我笑道:“我哪里穿得了那么多衣裳,随便吧,哪件都好。”
香祖过来帮忙,对我道:“小姐,怎么能随便,这可是大事!夜里的宴会可是有很多人要来……咳,柔然也派了敬贺的使臣,还有他们那个阿兰公主也要来。”木犀嘴笨,只是配合着她点头如捣蒜,香祖又道:“阿兰公主是大殿下夫人的妹妹,来过我们这里好几回了,她每回见到我们皇上,那眼神,就跟老鹰见到兔子似的……”兔子?我笑。香祖意识到自己失言,干笑了两声:“阿兰公主虽比不上小姐的美貌,但柔然女子都大方的很,男人嘛,总是经不起撩拨的……这次就是她撺掇着她家可汗哥哥要来和亲的!”
两个丫头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鄙夷之色,我也只能但笑不语。以前刘翀还戏称拓拔烈是长安城里风采第一,又岂止一个长安城呢,连我六叔这等样的人,都一样深陷不能自拔了。碰上这种事情,我大可不必惊讶,只是,也没有料想的那么心平气和罢了。
夕食时分,钟磬声响,夜宴正式开始。金銮殿里宝篆香飘,绛蜡光摇,所奏的是箫韶九成,所舞的是凤皇来仪。百司依次进礼,四方嘉朋来朝。拓拔烈一身玄黑色的龙袍,头冠十二旒皇冕,面南而坐,威仪棣棣,犹若山河。
在前来敬贺的使节队伍里,我一眼就认出了柔然国的阿兰公主。阿兰公主应该和我一般年纪,却要高出我许多,深目高鼻,是典型的胡人女子长相。一身鲜亮的胡服,珠围翠绕,不同于汉人女子的温婉娉婷,她的身上,别有一种飒爽之美。若是站在拓拔烈的身侧,倒也般配。
阿兰公主看人的眼神果然不算含蓄,我却不敢直视。今夜的拓拔烈高高在上,就像个不食凡间烟火的神祗,珠玉的冕旒恰好挡住了他碧绿深邃的眼睛,让人无法窥测到他的内心。
入坐之后,一个年轻的宦寺奉上我的食案,不同于旁人的醴酒炙肉,我的只是清淡小菜。“小姐今日如素,皇上特地关照的。”宦寺低眉顺目,小声说了一句。我再次往大殿正中看去,拓拔烈的嘴角有微不可见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在冲着谁笑。
筵到酣处,大皇子起身祝酒,再次提出了和亲之策,请立皇后,引得底下不少人竞相附议。
拓拔烈洪亮的声音缥缈在金銮殿上,底下立刻变得鸦鹊无声:“皇兄可记得南北朝里有一个流传很久的谶言,琅琊王氏嫡女王敏,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命?朕得天佑,幸从江南寻得此女,朕理当恪谨天命,立其为后。至于皇兄所荐之阿兰公主……柔然敕连可汗之妹身份尊贵,又怎么能够屈就为妃呢?”
拓拔烈的一席话,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这里,我只能放下筷子,整裳危坐。那个要把我送去给敕连可汗作阏氏的大臣,一口酒从鼻子里喷出来,正用袖子掩着,不停地咳嗽。大殿里不复安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与他们来说,道士的谶言太过虚无,不如早早退去北境虎视眈眈的十万柔然铁骑,才是要紧。
阿兰公主坐在大皇子的夫人身侧,攒眉攥拳,若不是她姐姐拦着,只怕就要拍案而起了。
拓拔宇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道:“皇上,术士之言,臣等虽有耳闻,但那只是汉人之间的说法。要说天命,我们鲜卑人也有世代相传的规矩,历代皇帝将立皇后,必令其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不成则不得立。皇上,不如就按照此规矩来,请阿兰公主和这位王小姐各自手铸金人一枚。王小姐若能得到腾格里的庇佑,自然能铸起金人,臣等也就无话可说了。”底下又有不少大臣纷纷附议,拓拔宇嘴角噙笑,威风凛凛立于当庭。
金人的制作过程其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历代皇帝向人证明他所册立之后是受于天命的,代国的历史上,皇后手铸金人,几乎无一失败。可是,在代国的历史上,却也没有一个左手残疾的皇后,拓拔宇是料准了,我是根本不可能单靠一只手铸起金人的。可惜他没有料到,我的手中早已持有先辈皇后之宝了。
在一殿期盼的目光之下,拓拔烈坐在最高处,如一尊白玉雕砌的神像,岿然不动。未久,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准奏!”
手铸金人的仪式被安排在登基大典的第三日后。这几天虽是年节,但拓拔烈一日未荒废朝事。到了夜里,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会陪着我吃顿晚饭,然后又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直到仪式前的一天,他问我索要杜皇后的金人,我连着盒子交到他手里,他拿出来细细地摩娑了一遍,又郑重地交还到我手上。关于这次立后,他始终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个字,仿佛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个交接的举动之中了。
翌日,我被带进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密室,确保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我伸出援手,但对于我这个已经怀揣金人的人来说,拓拔宇的精心安排显然变成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