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一身玄色胡服,腰间佩剑,不如平日里的精致肃整,发髻也有些松散。但病容消退,碧眸亮如星辉,在夜色的掩映下,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嘹亮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叶先生,慕容斐领几百轻骑躲开了刘翀的监视离开兖州,从秘道进入燕都中山,直捣皇宫。慕容直已死,他已顺理成章地继任皇位,再不会回来了。刘翀十万部队连番大战,死伤不少,已疲于再战,如今他正在回京的路上,叶先生是在等他回来吗?……刘鹏弑父篡位,朝中大臣敢怒而不敢言,他又怎么会放这个重望所归的弟弟回来呢?刘汉亡矣!叶先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另择明主吧!”
先生缓缓睁开眼睛:“阿烈,慕容斐在朝堂所言,可是你教的?”
“慕容将军是聪明人,我不过从旁提点了几句。元烈佩服先生的金刀之计,古今反间,盖莫能出右者了!”
“还不是叫你给破了,倒不如你那几颗枣来得远见!”先生哼笑了一声,缓缓说道:“阿烈,记得若干年前,你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到我门上来学棋。那时候你已经有些弈棋的底子了,看你布局,就知你是个远虑之人。不管开局之时我吃了你多少个子,你都不为所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下棋,能这么沉得住气,不计较一时之得失了。果然,只下了三年,我和你对弈,就已经力不从心。你布局之时,总是不动声色,等到对方发现形势不妙,早就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了。
你在我门下学艺,我道你日后必是可造之材,一直想引你出仕。可是你好像一直淡泊于富贵名利,只对下棋看书、游山玩水、结交名士感兴趣。人各有志,我不能强求,虽然可惜了你毕生所学,但我想,只要能把你留在北朝,不为对手所用,就是好事。我一直以为只要你人在光德坊,就逃不出我的局,未料,我自以为是局外人,却早就成了你的囊中物。”先生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如今七雄并出,你的这局棋也该布完了吧?”
元烈看了看墙上的地图,如今天下再度分封,真的就要成了先生所勾画的模样。他一手按剑,一手提起案上的朱砂笔,将被先生分割成东西两块的北朝改成了南北方向,又在北方统万城上点了一个红点。
先生眯着眼睛,思忖了片刻,笑道:“是啊,统万城,北帝龙兴之地,这才是二皇子最好的去处……北朝亡矣!北朝亡矣!”
先生长叹:“刘汉难辅,北帝二子都没有帝王相。我曾经也不是没有动过自立的念头,可惜我没有可以自立的根基,也没有可以传承的子嗣,便是有朝一日真能登上大宝,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等不到我百年之后,就会再生乱相……
那么你呢,阿烈,你又找到天命所归者了吗?我始终想不透,既然我们怀有共同的目的,你又为什么非要破坏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鼎立之势呢?七国之中,孰才是你心目中的强秦?你来,又是要我为何人出仕呢?”
也许因为佩了剑,今晚的元烈浑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气,连声音里都有透骨的寒气:“北人谓土为拓,后为拔。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叶先生,‘元’非我的本姓,我的本姓是——拓拔!”
“原来如此!”先生仰天而笑,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响,“拓拔烈,代国四皇子!……今年开春,代国太子拓拔浩莫名猝死宫中,死时七窍流血,其状凄惨。传闻他是听信术士之言,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丸。拓拔浩汉化很深,喜欢黄老之学,是性情温雅之人,但是决不糊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遭人下毒。如今你可是代国唯一的嫡皇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了!”
元烈的拇指摩擦着剑柄的狼首,眯起眼睛淡然道:“太子并非是我害死,我那时正在剑阁,闻讯时,已经鞭长莫及了。”
“当然不是你!你要想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绝对有更高明的法子,不会搞得这样血肉横飞,更不会让别人心生疑窦。若我猜得没错,该是皇长子拓拔宇吧?”
“先生所言不错,我父皇卧病在床,恐已不久人世。他想要皇位,连我也在追杀……不过是跳梁小丑,我还不会放他在眼里……代国国小,北有柔然,南有刘汉,两面夹击之下,举步维艰。北朝实力太盛,只有将其分裂,才能进而吞并。叶先生,拓拔烈继位之后,愿拜先生为相,请先生为我出仕!”
元烈单膝跪地,先生向前倾了一下,一把扶住他的臂膀。天气寒冷,我却看见他背后的衣服,全都汗湿了。他再次大笑,那笑声逐渐干涸,仿佛用尽了他身体里最后聚集的力量:“殿下,你其实并不需要我,你请我出仕,不就和我当年想让你出仕,是一个道理吗?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白石青兕,这天下也只能容许一个人存在!
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的另一个名字呢:青兕先生!”
我为这个名字所震慑。先生忽然猛咳起来,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流得满脖子里都是,然后又渗进靛青色的袍子里,化为了乌有。元烈赶紧去扣他的脉搏,我被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吓得六神出窍,惊叫着从书架后面爬出来。
先生跌倒在元烈怀里,断断续续道:“皇后根本不是自杀,是刘鹏为了皇位逼她服毒……这厮才当了几天太子,就等不及了!朝中四将一相都不在,正是他的机会……竟然串通宫女给皇上下毒……老子才闭上眼,就去调戏庶母……拓拔王妃不堪其辱,一把匕首扎在胸口上,又点了一把火,烧了西宫……刘鹏诬陷王妃毒害陛下,二皇子放走慕容斐,倒戈谋反……他已派了兵去讨伐,如今二皇子也是有家难回……我今日入得宫去,他又怎么会放过我,他逼我所服的,正是皇后当日所服之毒……”先生面容扭曲,眼睛突起,血顺着嘴角还在汨汨不断地往外流,他死死抓着元烈的袖子,“殿下放心,白石一死,这世上就只有青兕了……只是,朝堂是非地,后宫一样凶险,你又要如何安置我的狸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