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超级马拉松,为我带来了极大的喜悦,也催生出相应的自信。我至今仍然认为,参加那项赛事是一件好事。然而它也留下似应称为&ldo;后遗症&rdo;的东西。此后很长时间,我迎来了长跑者的低迷期‐‐尽管不曾有辉煌的过去,这依然是久久的低迷。跑全程马拉松的成绩每况愈下。练习也罢比赛也罢,虽然多少有些差距,也都变成同一件事形式性的反复,不再像从前那样让我心灵震撼了。比赛时分泌出的肾上腺素,似乎也减少了一个刻度。大概因为如此种种,我将兴趣由全程马拉松转向了铁人三项赛,还去健身俱乐部热心地打起壁球来。结果,生活方式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认为跑步并非人生的全部‐‐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亦即是说,半是主动地在自己与&ldo;跑步&rdo;问设置了少许距离,就如同对待失去初期那毫无道理的狂热的恋爱。
现在,我觉得好像从持续很久的&ldo;跑者蓝调&rdo;的烟霭中,渐渐解脱出来。尚未完全解脱,但是有了某种重新开始的苗头。早晨准备出去跑步而穿起慢跑鞋时,我可以感受它微弱的胎动。在我的周遭以及内部,空气的确开始流动。我愿意精心培育这小小的萌芽。为了不漏过一个响动、不错过一个场面、不迷失方向,我向着自己的身体集中精神。
于是时隔许久,我再次怀着淳朴的心情,为了下一次全程马拉松每el积累奔跑距离。摊开新的笔记簿,拧开新的墨水瓶,准备写新的字。怎么重怀这种豁达心情的呢?我还无法井井有条地说明。也许重返剑桥这座小城和查尔斯河畔,往昔的心情得以重新复苏。那些毫无他念地享受跑步乐趣的日子,伴着令人怀念的情景重新归来。也许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在我的心中,某种不可避免的调整正在进行,为此需要的时间终于结束了,仅此而已。
前面也写过,职业性地写东西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这样,我是一边写一边思索。不是将思索写成文字,而是一面写文字一面思索。通过书写而思考,透过修改而深化思考。组排了多少文字也得不出结论,如何修改也抵达不了目的地,这样的事情当然也有。此刻便是如此。只能提出几个假说,只好说明几个疑问,再不就是将那疑问的构造同别的东西类比。
说老实话,我染上这&ldo;跑者蓝调&rdo;有何种缘由,其来龙去脉如何,而如今它渐渐烟消雾散又有何种缘由,其来龙去脉又如何,我尚不甚了了,无从解释。也许归根结底只能这么说:这大约就是人生吧!我大约只能原封不动地照单全收,不问根底缘由不管来龙去脉,如同税金、潮涨潮落、约翰?列侬的死、世界杯比赛的误判一般。
归根结底,岁月周转一轮,周期完成一个循环。我内心有这样一种实感。作为日常行为,跑步中值得高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新归来了。已经连续四个多月,我扎扎实实地坚持跑步。这并不仅仅是机械性的重复,也不是规定的仪式,是身体自然地要求来到路上跑步,如同干渴的躯体要求水灵灵的新鲜水果一样。在十一月六日的纽约城市马拉松上,我究竟能跑出何种心情舒畅、令人满意的奔跑来,我愿意拭目以待。
成绩不是问题。事到如今,任如何努力,也无法跑得跟从前一样。我愿意接受这一事实。很难说这令人愉快,不过这就是年龄的增长。我有自己的职责,时间也有它的职责,而且远比我这样的人更忠实、更精确地完成。自打时间这东西产生以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一直前行。躲过了夭折一劫的人,作为恩典,都被赋予实实在在地老去这一弥足珍贵的权利。肉体的衰减这一荣誉守候在前方,我们必须接受并习惯它。
重要的不是同时间竞争。能胸怀何等的充足感跑完四十二公里,能何等地享受自身,这些,恐怕今后将有重大的意义。我将去欣赏与评价无法以数字表现的东西,还将摸索与以前大相径庭的自豪。
我非挑战纪录的无邪青年,亦非一架无机的机器,不过是一介洞察了自身的局限,却尽力长期保持自己的能力与活力的职业小说家。
距离纽约城市马拉松,还剩下一个月。
第七章 2005年10月30日马萨诸塞州剑桥 纽约的秋日
宛如追悼地区预选赛中波士顿红袜子队那过于仓促的败退‐‐它在同芝加哥白袜子队进行的&ldo;袜子对决&rdo;中,连一场也没赢,赛事结束后一连十多天,新英格兰连降冷雨。那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y雨。雨忽强忽弱,仿佛突发奇想,虽有雨住的时候,却片刻不曾露过慡朗的晴空。天空白始至终为这个地方特有的厚厚灰色云层紧紧遮覆。好似一个优柔寡断、狐疑不决的人,那雨磨磨蹭蹭地下了又下,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变成了一场豪雨。从新罕布什尔到马萨诸塞,许多城镇遭受水灾,公路干线处处阻塞。我并无连这些也硬要红袜子承担道义责任的意思。我恰好因公访问缅因州的某大学,其时正在新英格兰地区北部移动,只有从头到尾在昏暗的雨中驾车的记忆。只要不是隆冬,在这一带旅行一直是快乐的体验,这次却十分遗憾,不太令人振奋。其时算作夏天太晚,距离红叶的季节又太早。倾盆暴雨竞导致租来的汽车雨刷出了点小问题。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于深夜时分回到了剑桥。
十月九日星期天,一大早就参加了赛跑,这一天也是雨天。这是主办春季波士顿马拉松的baa(波士顿运动协会)每年在这个季节举行的半程马拉松。从奋威球场附近的罗伯特?克拉门台竞技场出发,越过牙买加湖,在富兰克林动物园折返,再跑回同一竞技场便告完成赛事。今年的参赛者为四千五百人。
我参加这一赛事,目的是为纽约城市马拉松作调整,所以使了大约八分的气力,仅仅在跑最后三公里时奋力拼搏了一下。然而想不使出真力、&ldo;适度地&rdo;去跑比赛,却非一件易事。被别的人重重包围时,即便你不想这么做,不由得也会发力。跟着众人一起&ldo;预备,跑!&rdo;地去赛跑,本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竞争本能却会不知不觉露出锋芒来。这种时候得牢牢地把持住,冷静地去跑。因为我必须将真力装上飞机,带去纽约。结果是-ij,时五十五分,基本是预先设想的成绩。在最后的几公里稍稍踩了一下油门,超越了一百多人,保存好余力,冲过终点线。这是一个凉意袭人的周日,一直在下细如烟雾的小雨。我胸前贴着号码,耳听周围跑步者的呼吸,奔跑在道路上,真实地感受到:&ldo;啊哈,赛跑的季节又来到啦。&rdo;。子上腺素流到了全身每个角落。平时总是独自一人默默地奔跑,体验一下这种环境会成为良好的刺激,还可以获得大致的感触,了解正式比赛时应当维持怎样的节奏来跑前半赛程。后半赛程将会如何,毋庸多言,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然而平日练习时,总要定期地跑和半程马拉松差不多的距离,更长的距离也体验了好多次,所以比赛好像匆匆忙忙便告结束。咦,这就跑完了么?固然,以适度的速度跑完半程马拉松都得累垮的话,全程马拉松就真成人间地狱了。四周的跑步者几乎都是白人,女性居多。不知为何,很少见其他肤色的跑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