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还打算留太乐署么?”苏安饮下几杯葡萄酒,问道,“毕竟这疤……”
“苏供奉呢?”贺连的唇边,亦含着似血的酒汁,“我真恨没听见《霓裳》。”
苏安如实交代,自己打算去安邑的书院,把曲谱印制出来。贺连说道:“带乐符的谱,怕是不太好印吧?”苏安道:“秘书省的确不让,那也得想办法。”贺连点了点头,道是李升平上月已回过信,凭他此行功劳,又因身上受伤,待年底就可以释工役了,届时,想去考个音声博士。
贺连没有说,自己这批运回的珍宝,许多要去打点朝中,余下的,足抵得留仙堂二成的产业:“如今开化兴邦,乐户也能考功名,挺好的。”苏安道:“是。”
苏安心里高兴,三日内便留在帐篷里,和贺连说了很多话。据说,此时的天竺,北部较为稳定,佛乐繁盛,南部世族割据混战,却有最为珍贵而地道的香料。
“姜黄,看起来像姜根,口感温和,略带胡椒味或苦味,新鲜的味道更浓。”
“阿魏,能防积食,缓解咳疾,当地人说,能驱除孩子们从母胎带出的邪灵。”
说到这里,贺连顿了一顿。苏安问道:“想不想家?韶娘还好么?”贺连道:“还当是老样子,我会照顾好她。”苏安把手搭在贺连的膝盖,轻轻地拍了拍。
苏安也给贺连带了一件礼物,是他在洛阳南市里觅得的一副难得的草茎弦。
当明德门的彩旗和灯火趋于平静,百姓们缓缓也跟着涌入城中。贺连进城的时候,苏安站在外面冲商队招手,见车轮碾过那片黄土地时,他忍不住擦了把泪。
这便是回长安之后的第一件事。
二来,苏安带阿米去平康那家焕然一新的牡丹坊里点了香,认了几位亲人,并提醒谷伯把收集好的消息全都送去给顾越;三来,他接到九总管的求救,状元府租期已过,寻思着顾越的身份,搬出永兴也不是,东近大明宫也不是,遂往南退两条街,特请闲在家中的崔匙帮修宅子;而后,他才回家中看了看,出乎意料的是,苏荏态度变化极大,不仅门前挂了一首迎他的诗,还愿同他讨论瑟谱。
彼时,庄宅的桃树枝头发出花苞,向氏拉着苏安的手,想同他散步,絮叨道:“叶奴怎么还不请顾郎中来家做客?桃花要开。”苏安道:“桃花哪里没有?人家已不是郎官,阿娘别乱说话。”向氏收回手,插着腰,笑音爽朗,震得花蕊欢颤:“在这些坊里,丢块石头指不定都能砸中乌纱帽,阿娘是看顾郎安静斯文!”
苏安仍然含糊了过去。
长安便是这样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一待久,人心变得宽厚,不再刻薄,只不过年年新华替旧花,苏安发现,自己不戴面具,人们也不会再追着他跑了。
月末,办完这些事情,苏安总算能腾出时间,造访安邑书院,问坊刻本之事。他在秘书省里找到幽州府出身,与顾越同年的秘书郎张思行,请他一起前去。
一般书香世家,家中自有誊抄本,造访安邑书房的客人,要么是成批选书购书的商人,要么是为造声名,携着二三本作品,自诩千里马,前来会伯乐的。
“苏供奉,不是秘书省刁难。”张思行说话严谨,为人也谦恭,一路听苏安欢快地唱曲,二人处得很妙,“其实这两年来,长安擅做模勒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日,安邑坊弥漫着金黄尘埃,一列盛装着黄纸和枣木的车队缓缓驶入。苏安正好赶上,一路都用袖子捂鼻,下车才发现,这些尘埃,其实是书簿中的飞屑。
前庭,一座由手抄本堆叠而成的巨山摆在选书郎的面前,只见他们用须臾之时,飞扫而过,判断出此书有无模勒价值,分类装入箩筐之中,往中庭印坊送去。
“二位郎君里面请。”迎接他们的朱先生,身瘦如鲫,语速快如吐珠,道是,如今的考试光凭学识不行,更需要解门道,明年这些取巧的书籍定然能大卖。
除了《论语小注》、《永兴七子解春秋》、《南陔新声》、《大义玄学》,还有些杂书,如《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龙阳十八式》、《状元心经》……
听着这些书名,莫说张思行面红耳赤,就连苏安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太有意思。
苏安逛了两三圈,方才让侍从拿出了用来给朱先生示样的前三篇。
朱先生接过来,看了两眼,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不行。”苏安与张思行异口同声:“为何呢?”朱先生道:“不是不印,然,这实在有些难度。”
随后,书童领着苏安进入了汗气腾腾的印坊。模师把刚才运到的枣木锯成一块块木板,将要印的字写在薄纸上,一笔一笔地雕刻成阳文;书匠先把刷子蘸墨,刷在雕好的枣木板,用白纸覆上,另拿干净的刷子在纸背轻扫,再把纸拿下来,装订成册,便成了一本书籍。
原先,这样的雕板印刷多用于佛像、经咒、发愿文以及历书,现渐渐也普及为传播诗词策论而用,然,范围仍局限于字,谁也没敢把下九流的乐符往上刻。
“郎官,坊里匠人不会雕这。”
苏安笑了笑,坐在木板上:“看来,今日张秘书白来一遭了。”只这一句,张思行自然听出其中的愠,不敢得罪苏安,便就在朱先生面前,把秘书省不让印官刻本,说成了求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