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唱一和,一个是无家可归的落难旅人,一个是温热心肠的良家妇,眼前飞落凛冬的鹅毛大雪,正哀愁愤懑,又突然被归家的郎君撞见,误会了去……
楚声又称南音,两汉流传甚广,时而金玉交辉,时而凝重深远,是清乐之中最具影响力的乐种之一,现至长安,看得见的是庙堂编钟,看不见的,是“少歌”。
少歌,以简短精辟的吟诵作为曲子结构的一部分,声韵优美,雅俗共赏。求简者,三岁的孩子掰着手指头便能唱,求精者,吸干淮河水方能运其气息。
完后,苏安的额角已冒出汗来:“位置对不对?”女子道:“理同音声人,一样要先把气息下沉丹田,再让它贯通颅顶,这回好些,可还是用胸肺运气偏多。”
苏安嗯了一声,这才笑着抬起脸来,招呼顾越道:“十八,这位是醉仙楼的兰丘姑娘,她扮善心的妇人,我扮投宿的难民,你这一来,刚好是‘夫婿从门问’!”
兰丘属安州户,嫁给丝绸商人郑经成,一度也是个安稳幸福的老板娘,哪知郑家北迁关中之后,受安丰会排挤,赔光家当,郑经成无奈,卖了兰丘去抵债。
在醉仙楼,兰丘疯魔成活,常效那虞姬拔剑,后来是碧云在赎身之前,亲吻过她的红唇,把所有的曲牌让给了她。她情窍再开,便从此精心收拾起红绿缤纷的行头,专攻南音,以一杆细腰引得万千的蜂蝶在膝前缠绕,唱的是《大风歌》。
顾越退去鞋袜,赤着脚走进去。兰丘起身,屈膝行礼,挽袖添香。顾越道:“久闻姑娘之名,只是,此曲要与苏供奉同台,得太乐署准。”兰丘道:“知道。”
语罢,点着红脂的艳唇一勾,掩袖在苏安的耳边说道:“苏供奉,那就再斟酌一夜戏词,上台子可就不能再改……”一条细长的银耳坠,扫在苏安的肩膀上。
顾越:“……”
在顾越的眼中,那条耳坠蠢蠢欲动,就像一条花蛇随时都要钻入苏安的身体,而他忍着细细听下来,才知道,苏安要安排的,远远不仅是曲子。
这几日,苏安做了三件事。一是拜访城中最有名望的南音乐人,得其教授,行记旧曲,二步,以饥荒为题材,把词稍行改编,请洛书加以润色,三步,以供奉的身份,跑遍大大小小的乐坊,把这些将要失传的曲子教给老老少少的乐伎。
为了让大家敢唱词,苏安正在安排的第四件事,便是邀请一批愿冒风险的朋友,以平民装扮前往南郊流民最密集之处,行板车唱词,左右人们的听舆。
送兰丘离去后,苏安长舒一口气,四仰八叉倒在软塌上:“十八,七娘她们都答应过,若我做了这件事,在饥荒过去之前,各坊要唱什么人,什么地,什么王侯将相,全听牡丹坊的号召。我也不全信,只是事情到这份上,虽然会有人想害我,但也总会有人保护我,只要选择对我有利的,去制衡对我不利的,便好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苏安几乎以为自己就是御座上的天子,闭上眼,浮现的却又是梁巧子那张干瘦的,可怜又可憎的面庞——原来,他唱的从来不是山河日月
而顾越听着,心中生出万千的质问,为何不借用礼部权章,为何不报太乐署,为何不防太常韦家,为何明明知道是以卵击石,还要豪不畏险地坚持己见……
可峰回路又转,他还是忍住了,他原本兴师问罪而来,却发觉正是这场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大雨,让两个为了保护彼此而绕道千里的渺小的人,殊途同归。
他们的命运,已然紧紧扎在长安的土壤,逃不开,唯有并肩而立,共担风雨。
茶水温凉,顾越吞咽千言万语,伸出手扒拉开苏安的乞儿衣衫,见那伤痕已退淡,方才安了心,接着问道:“阿苏,今天兰丘姑娘离你那么近,会不适应么?”
此言一出,空气突然变味。
苏安从中抠挖出几分酸意,一躲开,盈盈笑道:“嗯,十八问得好,不会,怎么会呢,兰丘姑娘的声音那般好听,就像风铃一样清脆,身上还抹了香……”
顾越道:“那就好。”苏安道:“啊?”顾越道:“民怨如火,一旦煽动,必然要合理引导才行,我今日刚答应了下任的兆尹大人,要在十日之内送去一张万人诉状,你若身子不适,还怎么唱我的词?我又到哪里去找冤家写诉状?幸好你说,不会。”
苏安怔了下,牵连起过往风雨:“我不想唱你的词,我是答应了巧子,要唱宋州的。”顾越道:“阿苏,你信我,先京兆府,再宋州,一个都跑不掉。”苏安想了想,说道:“你不会在宋州有什么私产吧?”顾越道:“没有,你放心,我去和吴侍郎说情,让金吾卫暗中保护你。”
窗外风轻,不剪夜雨。
七日之后,黎明钟鼓依旧,一列破旧的板车徐徐而来,停在了牡丹坊门前。平康中那些躲在院墙下躲雨的流民揉着眼睛,用难以听懂的方言议论眼前之景。
乐人分为三路,一路往西,往安化门去,一路往东,往启夏门去,中路通的是明德门,人数最多。乐工来回搬弄乐器时,谷伯戴上斗笠,和几十个伙计夹杂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时刻警惕着周围,毕竟南郊近来匪患多,不得不防。
梁巧子拖着一双破鞋,东张西望,嘴里嘟囔着旁人听不懂的话,那大致的意思,便是长安人千奇百怪,穷的喜欢装富,富的又喜欢作穷,什么样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