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仍是每日必练,学的内容却一下子多出好几样。上晌,韩昌君教授拨杆和指弹的基本指法,下晌,添了几位被称为音声博士的白衣乐正,让大家围坐成圈,叉腰张嘴,嗡嗡嘤嘤地一会儿模仿蚊子,一会儿吊气。
叶奴先前弹琵琶,都是用竹拨子,没挨过弦,虽也做过粗活,但使劲的地方都不是细嫩的手指,所以在三日之内,他的指尖便被琵琶弦磨出了十几个水泡。
韩昌君笑着对他们道:“从前,为师多用拨杆,教出了个名徒,叫裴洛儿,结果他不满足于拨杆,自成一曲《火风》,把指弹琵琶发扬成风尚,苦了你们哟。”
清明那日,朝廷放修沐,许阔带领大家去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杏园游玩,唯有贺连说自己去过了,不去,要留下练琵琶。叶奴悄悄地瞧一眼,看到贺连手上的水泡有二十个,竟然比自己多了好多,顿觉心虚,也不去了,留下来练。
“你是怕我的琴技超过你?”直至傍晚,贺连才放下手中的琵琶,仰面倒在庭院的地上,“师父说过,你的曲风没有定性,学不成的。”
叶奴见贺连的琵琶弦上染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色,心又有点软,便从怀里掏出那盒自己一直舍不得用的顾越给的药膏,抓过贺连的肩膀,强行塞去。
“你也别对自己太狠,弹琵琶用的是心,我是找不准定性,可你,戾气重没有用。”叶奴道,“你家不就在东市,可我一次也没见你回去过。”
“我和阿娘先前不住长安的,回家也是受气。”贺连坐起来挑泡抹药,眼睛没有眨一下,“现在既然在这里,苦也受了,就得混出名声。”
说话之间,东北不远处的大明宫隐隐约约传来坐立二部伎的各首曲子,叶奴又爬到树上,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先是《景云乐》、再《庆善乐》、再《破阵乐》……
贺连道:“那日,你和顾郎在外面,遇见林叶和林蓁蓁了?”叶奴摘几片叶子,碎成雨花洒下:“是,他们身边跟着十几个仆从。”贺连道:“毕竟在娘娘和寿王爷面前正当红,不知多少人想为他们的曲填词。”叶奴苦笑,答不上来。
不久,太乐署月俸发下来,秋院热热闹闹的,都挤在一处抢着领取,有布料、熏肉、药草等日常用品,夏院乐伎一人三百文,冬院乐伎一人一百文。
叶奴掂量着自己的一百文通宝钱,很是忐忑,找到许阔,说想请顾郎去外边吃顿好的,问哪里有合适的酒楼。许阔当场笑得满脸褶子:“长安的酒楼,就你这一百文,烤俩梨估计就没了。”叶奴道:“那就吃烤梨也行,大不了下半年我拮据些。”许阔看他认真,摇摇头,正儿八经推荐了一处,七月当红,名梨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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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梨子不流行生吃,都得煮一煮,烤一烤吃,下章为美食篇。
第8章酥梨
“苏小郎君要请我去吃酒?”
公署里,那几位曾经在签契时刁难的小吏这次依然没放过,齐刷刷搁下笔:“怎能光请顾郎?还有你崔叔,该不该请?还有乐正,该不该请?”顾越接着笑道:“小郎君不懂事,面前几位大人才最是该请。”
叶奴捏紧比自己还显瘦的荷包,终于鼓起勇气,把背过的话说出来:“顾郎,我就请你,今后月月都请。你与我无亲无故,还一直照顾我,我认定你了。”
顾越神色欣然,一拍旁边小吏的公案,震得纸笔抖了抖:“苏小郎君心有明月,口吐珠玑,诶,请的就是我,服也不服?”小吏拱手道:“佩服。”
玩笑归玩笑,叶奴在太乐署门口等了片刻,顾越匆匆赶到,依然是面带和善而温润的笑意。二人先去长春居,当丽娘的面结清了冬袄的钱,随后才往梨花阁。
梨花阁以烤梨酒酿闻名,刚上过几道寻常菜,房里走进一位端着梨盘的妙龄酒娘,紫兰罗裙,梨花花钿,眼角还描有淡金色的斜红,笑盈盈的。
叶奴耸耸肩:“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顾越挽袖添酒:“一见女子就紧张,没出息,来,教你点事。”叶奴道:“啊?”顾越道:“酒呢,是不能白请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叶奴那点月钱原本就只够两个人吃,结果,一杯一语,反倒听顾越说起了太乐署里不知多少秘密。譬如,李升平每日午时去宫里调和钟律,逢大事提前三日觐见至尊,醉心于音律,而崔立实掌乐工和乐正的选拔、考校、工薪、伙食,与朝中不少官员关系密切,在城南置有外宅,养十八位教坊女乐伎。
突然,顾越又敲了一下酒杯:“岁末,太常寺考核两署,冬院曲目是《太平乐》。”叶奴道:“我们都还没学这曲子哩。”顾越笑了笑:“别卖乖,喝酒。”
叶奴这才恍悟是门路,一时急了,喷出饭来:“分明是我要谢你,你怎么说这些,我不喝了,师父先前还教导……”顾越笑道:“人生在世,谁也还不清谁。”
满桌溅满金米粒,叶奴又饮下数杯酒,心里越明白,面上反倒越不害臊,笑得和一朵梨花似的,拿起抹布擦掉方才的狼藉痕迹:“《太平乐》,记住了。”
酒娘的神色无波澜,唯独一双巧手侍弄着两个梨子——去了核的酥梨中,分三次洒入霜糖,及至七分满,再加一个蜜枣,取的是“付之梨枣尽书成”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