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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第1页）

对面阅是楼上，皇上与摄政王居中端坐，右手隔着一道屏风是太后们带着诸宫阿哥、格格，左边则是平西王吴三桂与世子吴应熊的特别赐座，着范文程、洪承畴等陪坐，君臣同席，其乐融融。另有蒙恩一同观戏的王公大臣们盘坐在回廊下，品茶听戏，窃窃私语。这些满州贵族向来不谙此道，先看到那热闹华丽的武戏仙戏还可勉强欣赏，及至轮到雅部生旦对唱，却不能领略那些红男绿女咿咿哎呀说的是些什么，纷纷向汉大臣请教。

原来此时台上锦屏翠羽，箫管齐鸣，正演出昆曲的著名剧目《惊梦》，杜丽娘水袖翻覆，眼波流转，婉转唱道：

&ot;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ot;

那旦角唱着，身半转，扇轻摇，将那一种妩媚风流哀怨多情的态度描画得入木三分，香艳刻骨。台下有爱戏的汉大臣忍不住便叫出一声&ot;好&ot;来，八旗贵族虽是不懂，然而天生豪爽，最喜欢起哄凑热闹，遂不问端的，也跟着哄天价叫一声&ot;好&ot;，直喊得豪气干云，气壮山河！

哲哲也是不懂，一边轻轻按着拍子，向庄妃笑道：&ot;我虽不大懂，可是听这词儿怪好听的，可见做戏的人里面也有学问深的。&ot;庄妃笑道：&ot;这是南曲里最有名的，叫《牡丹亭》。听说通常戏本子都是伶人口口相传，可是这《牡丹亭》却不同，是有本子的，那写本子的还是个明朝进士，叫汤显祖，号茧翁，二十一岁便中举的，因为弹赅朝廷命官，被免了职，倒成就了他，从此不再为官，每日里只管种茶做戏，写了《玉茗堂四梦》，分别是《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再就是正演着的这个《牡丹亭》，这一出，是&ot;四梦&ot;里最有名儿的。&ot;哲哲点头叹息：&ot;好好儿的一个进士，不去做官，倒搬弄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也就难怪明朝要亡国了。&ot;

建宁坐在庄妃皇太后旁边脚凳上，早已看得呆了，她虽然听不懂曲子词，也不能完全领略少女思春的情韵，可是敏感多情的天『性』却叫她本能地觉察到了那一份伤感与盼望。因为，她也寂寞，她也渴望，她也有一种孤助无援的自怜自艾。而且，台上的女子只用一把扇子，一双水袖，一开一合，一收一放之间，便做出千般变化，万种风情，也真叫她大开眼界‐‐原来女子的美，可以美到这种地步；戏剧的美，可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ot;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ot;

建宁心上一动，这几句话却是听得明白，只为她常去的建福花园，可也正是一片&ot;断井颓垣&ot;呀，想当初那里必然也有过&ot;姹紫嫣红开遍&ot;的美好辰光吧？她低下头默默背诵这两句，想着改天要念给大明公主听，却又怕误了看戏，又忙忙抬起头来，只觉得满目缤纷，应接不暇。因听到太后说&ot;种茶做戏&ot;，便想起长平公主的&ot;雨花茶&ot;来，顺口说：&ot;皇帝哥哥说&ot;茶禅一味&ot;，喝茶同参禅是一样的，难道种茶和演戏也是一道的么？&ot;

庄妃一愣：&ot;皇上什么时候说的&ot;茶禅一味&ot;，平白无故怎么说起这个？&ot;建宁不敢提起长平公主的秘密，只好支吾说：&ot;皇帝哥哥叫我多学汉文，给我讲解典故时，随便说起的。&ot;庄妃信以为真，不再深究，却仍皱眉说：&ot;皇上崇尚汉学原没有错，不过若是一味『迷』『惑』于这些玄学禅机，却到底不是帝王正道。&ot;

建宁自悔失言，生怕太后娘娘还要追问，撒谎说：&ot;太后娘娘，我困了，想回去睡一会儿，可不可以先走？&ot;庄妃无可无不可，点头说：&ot;去吧。&ot;建宁如蒙大赦，转身便走，却又留恋戏台故事，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庄妃冷笑一声，低低抱怨：&ot;站无站相，坐无坐相。&ot;

哲哲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她知道大玉儿管教自己亲生的几个格格十分严格，对于福临更是言传身教，毫无懈怠，即便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规定分寸，每每告诫：&ot;凡人行住坐卧，不可回顾斜视。不但关乎德容，且有犯忌讳。&ot;然而对这绮蕾临终托孤的十四格格建宁，却十分放任自流，虽然带在身边加以礼遇，却从不教导她人生道理、宫中规矩，就只像是对待一只小猫小狗那样，只管让她吃饱穿暖，表面上纵容溺爱，实际上却是把这株不加删斫的幼树养荒了。眼看着建宁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越来越不像个格格，倒像是大漠牧民的女儿，随心所欲，任『性』张扬，将来赐嫁成婚，只怕难得幸福。想及此，不禁微微摇头。

庄妃却早已转了心思，向素玛道：&ot;传我的令，请吴世子过来坐坐，你再快走两步，回宫去替我预备几件像样的见面礼，尽快送来。&ot;哲哲赶紧拦住说：&ot;我那里有刚进贡的玲珑撒袋一副，还有小孩子用的镶宝小弓箭，赏赐世子最好，不如叫迎春去取了来就是。&ot;庄妃说：&ot;也好。&ot;因传令下去。

建宁从畅音阁下来，走在后廊下，犹可听到穿云度雨的唱曲声：

&ot;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ot;

一声声莺声软语，唱得风也醉了，仿佛声音里也可以有『色』彩，有芬芳，只是抑扬顿挫，就已是鸟语花香。建宁心中向往，不由学着戏子的模样儿，翘一个兰花指，将左手搭着右腕，脚底下横拖几步，扭捏做势，自娱自乐。一边心下懊恼，撒什么谎不好，非说困了要睡，宫里一年也难得放一场戏，又偏偏误了。正玩得兴起，顾盼回头，不提防脚下一滑，与转角处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撞了个满怀。

建宁只当是哪宫的小太监『乱』闯，因自己的窘态落在对方眼中，大为羞涩，先发制人骂道：&ot;好大的胆子，竟敢撞我？你是哪宫的奴才，告诉你主子，好好惩治你！&ot;那少年轻裘小帽，气宇不凡，吃这一撞一骂，并无怒气，亦无惧意，从建宁装扮中知道是位格格，拱手抱拳道：&ot;在下吴应熊，无意冲撞格格，还望格格恕罪。&ot;建宁微微愣了愣，有些吃不透来人的身份，却也不愿多想，只由着『性』子发作道：&ot;你既然知道我是格格，还不赶紧跪下？&ot;

那吴应熊见这位格格年纪幼小，却如此粗野无礼，十分反感，只是不愿惹事生非，遂压抑怒气，仍然抱拳道：&ot;吴应熊给公主赔礼！&ot;深深施礼下去。建宁看他不肯跪，更加恼怒，乘他作揖低头之际，猛地一掌掴去，满心想重重地掴他一个耳光泄愤。不料那吴应熊反应甚是机敏，听到耳边风声，早已眼明手快，横空拦住建宁粉拳，冷冷哼道：&ot;公主自重！&ot;他自幼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少年老成，行动举止早有大将之风，沉声低喝有如军令，不怒自威。

建宁吃这一吓，心怯松手，忽然醒悟过来，饶是人没打到，还被惊吓，这一番羞辱非同小可，不禁又羞又气，指着吴应熊恐吓道：&ot;你马上跪下来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说一百遍&ot;格格恕罪&ot;，不然，我叫皇帝哥哥砍了你的头！&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