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还有一整天的工作,他必须恢复过来。接下去是计划中跟生物学家的约谈,然后是例会,然后……他忘记了下一项是什么。他脚下一绊,单膝跪倒在地。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餐厅,熟悉的绿色地毯上,箭头图案由室外的庭院指向室内。宽阔的窗户仿佛属于大教堂,光线从中投射进来,照到他身上。室外阳光明媚,但他看见白云中已蕴藏着阴沉灰暗的色调,预示着下午将有阵雨。
午夜阳光下的黑水中果实将成熟而黑暗中的金色果实将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软。
灯塔。地下塔。岛屿。灯塔管理员。边界和闪光的门户。局长擅离职守,穿过门户。碾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蚊子。维特比痛苦的脸。边界上盘旋的光。公文包里局长的手机。纪念灵堂内恐怖的录像。这一切细节让他难以承受,仿佛要将他吞没。他没有机会让它们沉淀下来,也无法分辨哪些是关键,哪些无足轻重。他按照母亲的要求,&ldo;全力以赴&rdo;,但收效甚微。他所有的准备工作、他原有的知识,都有被新信息淹没的危险。他已将诸多牢记于脑中的数据用到极致,他已使尽浑身解数。很快,他就要开始在局长的笔记中奋力挖掘,他相信,这将带来更多谜题。
到最后,录像中充斥着无休止的尖叫。拿摄像机的那个简直不像是人。快醒醒,他一边看,一边恳求第一期勘探队的队员们。快醒醒,看你们都成了什么样。但他们完全不予理会。他们无法醒来。他们在遥远的地方,而他的警告也迟了三十多年。
总管单手触摸着地毯,从近处看,绿色箭头由弯曲缠绕的细线构成,有点像是苔藓。他发现,这地毯历经多年,已经破旧磨损。这是三十年前原配的吗?如果是的话,录像和文件里的每个重要人物都曾踏足这片地毯,都曾成百上千次经过这里。甚至在出发勘探前,洛瑞或许还举着摄像机到处玩闹。这地毯就像南境局一样陈旧。而南境局仿佛被安置于固定轨道上,在一座叫x区域的游乐园里不断滑行。
餐厅里来往的人们都盯着他看。他不得不站起来。
其余昏黄大厅中不可思议的黑影挣扎扭动。
总管从屈膝下跪状态站起身,前往审讯室与生物学家会面‐‐中途在自己的办公室稍作停留。他需要放松,让脑子清醒一下。他调出关于岩石湾的资料,那是生物学家加入第十二期勘探队前,历时最长的一次考察任务。从她的调查笔记和素描图可以看出,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一片繁茂的北方雨林,长满郁郁葱葱的植物。她租了一栋小屋。他有一些照片,除了她研究的潮水坑,还有她的住所‐‐总部的追踪调查总是很彻底。简陋的床、舒适的厨房,角落里有个黑色炉灶,也可用来取暖,长长的炉嘴伸入烟囱。野外的景象对他很有吸引力,让他感到平静安宁,但简单居家的小屋也有同样效果。
总管在房间里落座,然后将一瓶水和她的档案放在他俩中间。这种开局他已经感到厌烦,但是……母亲总是说,当你指向看不见的东西,重复的仪式更能突显戏剧效果。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指向那份文件,将其作为交换条件。
荧光灯忽明忽暗,其内部开始出现退化。他不在乎格蕾丝是否在玻璃后面观察。幽灵鸟今天似乎状态很糟,倒没有生病,但他感觉她好像哭过,眼圈发黑,姿态也显得消沉。不计后果和逗趣的态度都已蒸发殆尽或隐藏起来。
总管不知该如何开始,因为他根本不想开始。他想讨论录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脑中的语句徘徊流连,但困在他的需求与意志之间,永远不可能转化为声音。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出来,就会污染别人的头脑,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有个女友曾经猜到一点他的工作性质,她问道:&ldo;你为什么要干这个?&rdo;‐‐言外之意,为什么要干这种隐秘的工作,不能告诉别人,不能透露。他以神秘而自嘲的口吻给出标准回答,意图掩饰其严肃性:&ldo;为了能了解一切,为了越过纱幕。&rdo;越过边界。总管很清楚,他这么说也相当于表示并不介意将她独自留在另一边。
&ldo;你想谈什么?&rdo;他问幽灵鸟,并非因为没有问题可问,而是想要让她来主导。
&ldo;没什么。&rdo;她无精打采地说,口齿含糊不清。
&ldo;一定有什么可说的。&rdo;他在乞求。随便说点什么,让他暂时忘记头脑中的屠杀场景。
&ldo;我不是生物学家。&rdo;
这引起了总管的注意,迫使他思考其中的含义。
&ldo;你不是生物学家。&rdo;他重复道。
&ldo;你要的是生物学家。我不是生物学家。去跟她谈,不要找我。&rdo;
这算是身份危机还是隐喻?
无论如何,他意识到这次会面是个错误。
&ldo;我们可以下午再试一试。&rdo;他说。
&ldo;试什么?&rdo;她厉声说,&ldo;你认为这是治疗?谁是治疗对象?&rdo;
他刚要回答,她便狂暴地一抹,将他的文件和水瓶从桌上扫了下去,然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她的眼神中既有反抗又有畏惧。&ldo;你想要我干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rdo;
他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冲进屋内的警卫退下。他从眼角中看到,他们撤退的动作似乎十分突兀,仿佛被走廊中隐身的怪物吸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