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见濡正在翻她前几日读过的闲书,他平素公务繁忙,等闲没空和女儿交心,今日抽空回来一趟,难得有闲心,随手抽过一本书,问了她几句典故。
她嘴上对答如流,心里那股不踏实的感觉却一点点地强起来,奈何寻不到突破口,只得生生憋回胸腔之中,灼得五脏六腑都疼。
幼年时期在江浦,白日里母亲手把手地教她诗词字画,父亲每日下值以后就会像现在这样将她和哥哥叫到跟前,事无巨细地问他们功课。
她年少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兄长虽长她年岁,见识远胜于她,书本上的功课却往往比不过她,大部分时候都会输给她。
每每这时,父亲就会奖励她一本厚书,若是当真高兴了,则会奖励一本孤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假话,貌是花叶,才方是根。
父亲说:&ldo;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儿啊,心怀婵娟,女儿家,要有颗七窍玲珑心才行。&rdo;
她目光落在父亲的幞头上,幞头未能罩严实的鬓角已隐隐见了一丝白,终究是上了年岁,又操了太多心,岁月不饶人。
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ldo;爹?&rdo;
楚见濡回过神来,将书卷随手掩上,目光落在那一摞书上。
楚怀婵入京不过两三年,自己院里的藏书比之他的差得远,一般缺了书会差人到他这儿取,若遇孤本,则会亲自过来在他这儿看,看完并不带走,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
偶尔起了心思,会夹一页便笺在书里,通常就是给他请个安,等他下次在繁杂公务间得了闲、打发时间翻到时,就会会心一笑。
最底下那本是他所著的《江浦水利》,当年在江浦任上,他开始著这本书,后来任满升迁,掌应天府事任间终于成书,但也没改这名字。武英殿大学士之名不是白担的,他这书虽以一个小县作名,但放眼天下也能通行之。
只是这等书,本不该女儿家来看啊。
他翻开这本书册,里头果然夹了几页小便笺,纸是燕子笺,字是卫夫人簪花小楷,是他曾经特地嘱咐她母亲教给她的最为规矩的字体。
便笺上只有&ldo;请父亲安&rdo;四字,随意写下,却又工整端正。
他端详了好一会,有些不忍地开了口:&ldo;万寿那日,随你母亲入宫。&rdo;
新皇敬重兄长,先帝驾崩的头三年,都阻了朝臣和大内提万寿的话。去岁宫里开始重新操办万寿,当日她陪着母亲一块入宫贺寿,今年也算驾轻就熟,他原本不必这么特意交代一句。
楚见濡抬头看她一眼,他这小女儿是在应天府的烟雨里养大的。后来他辗转各地为官,她那几年身子骨又不大好,他舍不得她受奔波之苦,也就一直将她寄养在外祖家里。
江南调里浸淫长大的女儿,肤白貌妍,身子骨里带着一丝别样的软。
可他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忽然觉得,这并不是她的全部。
哪怕她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小女儿,他也不曾了解过她。
他忽然有些迟疑,但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ldo;万寿过后,万岁爷第一次大选。&rdo;
她怔愣了下,本朝后妃皆出自民间,不选高官女。她这样的身份,大选本与她无关。
楚见濡起身,将便笺夹回书册,再放回书架。他坐回去,一抬头又看到这本实在是碍眼的书,又起身取出来,走到后头,选了列最不常用的书架放了进去。他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ldo;你前几次入宫,万岁爷赞过一句姿仪天成。&rdo;
&ldo;重臣之女入宫,虽不能为妃以上品级,但你这样的才貌,心思也这般通透,入宫也不会……&rdo;他迟疑了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很肯定地自我安慰道,&ldo;必然不会吃亏。&rdo;
楚怀婵彻底怔住,皇帝虽然刚过而立两年,但比她还是大了翻倍有余。
她低头看向鞋尖,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溅到了点污渍,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却觉着碍眼,她拢了拢裙摆,将鞋履全部遮了进去。
楚见濡仍没从书架后方转到前头来,她向他那边望去,一眼看见他的绯色衣袍下摆。
书架缝隙里露出他胸前的锦鸡补子来,这身荣耀加身的官服是他引以为傲的根本,他从寒门出仕,一路如有神助,青云直上。不惑之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恰逢今上登极,内阁大换血,令他捡了个漏,得赐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补次辅缺。
她好半晌才恢复了点神志,试探问:&ldo;是爹的意思?&rdo;
她余光瞥到锦鸡前那本厚厚的礼部条例,她这个曾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上掌天子礼节,下管民间礼俗,尊礼崇德,说天下万事不过一个&ldo;礼&rdo;字。果然,他出了声:&ldo;皇帝寿诞,不能再这么素雅,不合礼数,记得穿喜庆点。&rdo;
他到底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从书架缝隙里冲她摆摆手:&ldo;回去吧。好好收拾收拾,这次进了宫,就不必回来了。&rdo;
昨夜对上陈景元时,她还想到他曾慨叹‐‐人啊,不能光为利益过活。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冲掩在书架后的他叩了个头:&ldo;谢爹爹多年养育之恩。&rdo;
她起身出门,余光瞥到熏香烟雾将尽,又折返回来,替他添好香,这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