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皇帝、皇后的这些好心肠都是传闻,他们的情绪是靠不住的,我们不必对他们表示感激。苏轼逃脱牢狱之灾,还是靠他自己,靠他在文坛上在社会上闯荡出来的巨大声誉。北宋有不杀上书言事的士大夫的传统,即使那些恶贯满盈的奸佞,也鲜有被直接处死的,充其量只是流放而已。仅仅以文字狱来论处苏轼,毋庸说那些旧党人士,就连新党中的核心人物如章惇也觉得滑稽可笑。事后,据说苏轼还写文章歌颂圣上的英明,叙述他在监狱时,皇上偷偷派太监去考察,发现苏轼睡眠很好,鼾声如雷,于是断定他心中无愧。这样的故事,我们还是不要轻易相信,苏轼这才子有故弄玄虚的癖好。假若碰上一个睡眠状态不好的敏感诗人,不就是一大冤假错案么?
苏轼在黄州的生活非常清贫,主要是工资收入急剧下降,一家老小要动用积蓄过日子,向来不为阿堵之物劳神费心的诗人也开始了精打细算。在与友人的书信中,他开始哭穷:&ldo;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凛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rdo;
而在给秦观的一封书信中,他得意地介绍了自己节省的技巧,即每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个大钱,分成三十份,每份一百五十个钱,挂在屋梁上,每天早上用画叉挑取一份,即藏起叉子,将挑下的钱当作一天开销,如有盈余,则放置一大竹筒内存起来,以待来了宾客招待之用。如果手头积蓄尚可支撑一年有余,就再做其他筹划。想想潇洒的诗人过着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不能不报之于同情。好在黄州的物价很低,据说米一斗只要二十文钱,照此算来一天伙食费可买七斗半米,大约有七十来斤,一家十余口包括七女、三男及两个女婿基本饮食无忧。此外肉食价格也相当低,牛肉、獐、鹿及鱼、蟹之类基本上不太值钱,尤其是猪肉价格低得让人吃惊。看看诗人的这首诗: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作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传说中赫赫有名的东坡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发明出来的。除了节流之外,诗人想方设法进行开源,拓宽收入途径。在穷书生的帮助下,他从官府那里得到了一块数十亩的荒地来补贴家用。他亲自下地,种植了一些粳稻栆栗。与孔平仲的诗中,他描述了劳动场面: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这块荒地在黄州城旧营地的东面,他便给它取名为东坡,自己也拥有了&ldo;东坡居士&rdo;的别号。诗人在东坡的高处还搭建了几间草房,命名为&ldo;雪堂&rdo;,在堂边种树挖池,做好了长期生活的准备。专家说&ldo;东坡居士&rdo;的实际上来源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步东坡》一诗:
十五、苏轼(9)
朝上东坡路,夕上东坡路,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
不管名号的真正来源如何,我们所熟识的苏东坡出现了。因为诗人实在太清闲,没有公务需要他处理。很多友人怕受牵连,与他断绝了往来,他也知道自己此时不太受欢迎,很自觉地与外人保持距离。时间太充裕了,也许不知道怎样打法,据林语堂先生说诗人还练上了瑜珈。在给张方平的书信中,他介绍了自己的经验:每天夜半以后披衣而起,面对东方或南方盘足打坐,调整呼吸,咽下唾液,气沉丹田,&ldo;凡九闭息三咽津而止。然后以左右手热摩两脚心,及脐下腰脊问,皆令热彻。次以两手摩熨眼面耳项,皆令极热。仍案捉鼻梁左右五七下。梳头百余梳而卧,熟寝至明&rdo;。
当然,诗人还保持着几分理智,知道内丹可炼而外丹坚决敬而远之,虽然他对长生不老的外丹很感兴趣,但也知道这些异人奇士不可相信。长寿的秘方则在于调节心情,生活有规律,他总结了四条原则: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向。生活的自由,使他精神状态有很大的改观。随遇而安的思想,则使他超越了世俗的是是非非。诗人经常遨游在山光水色之中,品味大自然的和谐美妙。有次他在江上一个小舟中喝酒,一时兴起,唱词一首: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就有谣言传苏东坡顺流而下逃走了,黄州太守大惊失色,因为苏轼是他监管的罪人,他立刻前往苏家,结果发现苏东坡高卧未起,仍在酣睡。虽然诗人对外界的议论已经不太关注,可他的一言一行始终落在有心人眼中。有段时间苏轼患了眼病,几个月都杜门不出,结果就传言诗人已经归天,这个谣言甚至传到皇帝耳中。皇帝正在用膳,于是叹息说&ldo;难得再有此等人才&rdo;,竟然没有胃口再吃下去。老朋友范镇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很是悲伤了一阵子,还准备好了丧礼,后来他觉得还是应该落实传闻,派人到黄州一打听,才发现只是传言。后来苏轼在给皇帝的表章中说:&ldo;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rdo;当然,这只是套话,为了骗取圣上的鳄鱼之泪。此时的苏轼,对生活有了更深的感悟,完全没有悲观厌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