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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第1页）

可是他到底溜了出来‐‐连皮包都没有带。

瞧见了省城的码头，他胜利地闪了一下微笑。他想像到那些债户在他家怎么个闹法，感到了很痛快，他咬着牙：

&ldo;我不管了！我再也不家去，永不家去！‐‐我什么都不要，让她们去过日子！&rdo;

他踏上了岸，忽然脑子里有种很古怪的念头闪了一下：他觉得他母亲有点可怜。仿佛一个斗赢了的人‐‐瞧着对方那付苦巴巴求饶的样子，不免有点不忍似的，他很大方地叹了一口气。

&ldo;唉，她倒也难怪。过日子过到这个地步，难怪她要着急要拼命。……活该！她要是好好的，人家倒还可帮她点个忙。哪个叫她这样子跟人家逼死逼活的嗄！&rdo;

&ldo;二先生！&rdo;

这位二先生吓了一跳。

唔，还好。不过是何云荪。他鼻子给冻得发紫，可是并没穿大衣：他一出门就总是装出一付穷相。手里正拿一支稀皱的纸烟，再配上那件灰布罩袍，就简直是个刚进城的种田老。

他们俩一个字也不提到叶公荡的田，唐启昆觉得对面这家伙可鄙，十分不愿意谈到那上面去。那个可满没那回事似的，只殷勤地问到近来的一些情形：

&ldo;令堂康健吧？令嫂呢？……你这回上哪里去？怎么，你好像瘦了，气色也不大好。……我要过江去，华老先生新得了一块什么石头，硬叫我去看看，我是无所谓的：要看石头就看石头，要看花就看花。人生在世也不过这么回事：我倒看得开。&rdo;

说了打起哈哈来。然后又放低了声音：

&ldo;不瞒你二先生说，我简直不得了：这回我亏空了一万二千。哈哈哈哈！……呃，你听见乡下的消息没有？……我那些田‐‐嗨，有田真受罪。手边有现钱，就不怕了。我心里有个主意：达观固然要紧，现钱也要紧。没得钱的话‐‐达观实在也无从达起。二先生你看我这个主意对不对，二先生你说，嗳？&rdo;

他又放声大笑了。

唐启昆直到坐在黄包车上，还似乎听见那豪放的笑声，仿佛一个小球那么在他耳朵里跳。听来简直是一种挖苦：那个姓何的生到世界上‐‐竟是专门为嘲笑他而来的。

&ldo;真该死！&rdo;

不过他已经看得见那幢小洋房子。叫他感到一阵暖气。楼上的窗门全都关得严严的，给上午的太阳照出了反光‐‐显得很温柔。阳台上挂着一条西装裤，一件背心。铅丝上挂着一块块的布片，大概是小孩子的尿布：风一飘‐‐她们就呆呆地荡一下，似乎冻了冰的样子。

&ldo;怎么会有这些个东西呢？&rdo;他皱了皱眉。一到后门口就往里冲。

&ldo;找哪个？&rdo;

&ldo;找少奶奶！找哪个！&rdo;

&ldo;哪个少奶奶！&rdo;一位老妈子挡住了他。&ldo;你姓什么？&rdo;

那些下人没有一张熟脸子，连厨房里的东西也都是陌生的。前面客厅门开了，走出一位带眼镜的太太来。她声明这一家姓孙。

姓唐的感到两条腿站在冷水里似的：

&ldo;那么‐‐那么‐‐唐家呢，搬到哪块去了？&rdo;

&ldo;不晓得。我们搬来才个把月。&rdo;

唐启昆一掉脸就走。他去找李金生。可是他没找着。

&ldo;李先生啊‐‐到广东去了，跟他太太一起走的。&rdo;

&ldo;太太？&rdo;

可是有一个中年人过来招呼他。问明他贵姓之后，于是带着很巴结的神气把他拖到旁边，很秘密地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一面不住地干咳着。

&ldo;李先生走的时候托我说给你唐先生听的……&rdo;

边说边咳着，拿手堵住了嘴。唐启昆好容易才弄明白。不过公司里的情形他不懂：他只知道现在已经换了东家。这是李金生跟另外那位股东商量好了才顶出去的。

&ldo;另外那位股东！&rdo;唐启昆嗄声叫。&ldo;他是我的同学，他‐‐他‐‐他不过三成股子！&rdo;

那个人把堵着嘴的手扬几扬，等咳完了才开口，很不着急的样子：

&ldo;不错的。不过他一查出了唐先生你扯了一大笔亏空，他就要到法院里去告你。后来李先生劝住了他，这才想法子招了顶，不然就维持不下。算了算账‐‐唐先生你还欠另外那位股东一点钱。这些账都放在霍律师事务所里：李先生说的要请你过一过目。&rdo;

&ldo;你贵姓？&rdo;

那个用手堵着嘴，含糊地吐了一个音。然后他又谈到李金生的做人。他跟那位李先生不过为了盘店的交易才认识的，可是他们马上就很谈得来。他认为李先生很爽直，做事情又精细又认真。

&ldo;这回就是的：他把账目弄得清清楚楚，什么事都办好‐‐他才走。&rdo;

这个用种很可怕的颤声问：

&ldo;他太太呢？是个什么样的人？&rdo;

&ldo;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她是南京人。……哦，不错：李先生还叫我代他谢谢你‐‐你替他做了媒。&rdo;

唐启昆全身发起抖来。他瞪着对方，老实想要一下子扑过去把那个家伙勒死。他脸子成了灰色：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就一下子绷破了似的‐‐陡的笑出一声来。声音尖得连自己都害怕，可是怎么也忍它不住。他肩膀很奇怪地抽动着，仿佛在那里替肺部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