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后,孩子长大了,然而她步入暮年,她又恢复了童年时的恐惧。她得恐惧而小心地吃饭,每顿饭就象是一定时炸弹,以前她畏惧的是她嫂子,现在畏惧的是她的儿媳妇。她畏惧吃饭,可她一切操劳就是为了这口饭,这口饭维系着她脆弱的生命。
孩子出生后,虽然日子变得更困难,但是她是幸福的,她把自己能节省的都节省给孩子,她一次也没有打孩子,她对他们兄妹几个只有爱。那时经济困难,很多人都把孩子送人或饿死了,但是她的所有孩子都养活了。特别是每到冬天,她就必须每天点着松明灯钠鞋底,为全家人做冬天穿的鞋。鞋底是用破旧衣服纳的,鞋面是用新的布做的,她纳的鞋又厚又结实,穿起来很舒服。
她现在穿的寿鞋,就是她纳的鞋底,村里老人为她加上蓝色的鞋面。
春天的时候,被火烧过的山上满山都是蕨菜还有苦菜和竹笋;清明的时候,山上长满了酒葫芦花,这种花可以跟碾碎的米酱伴一起煎来吃,又香又脆;春天来了,天气热的时候,晚上就提着火笼到田里抓泥鳅和黄鳝,它们热了就跑到泥土上面来乘凉,很容易就被抓住了;夏天到河里摸鱼,到田里摸田螺;秋天到山上采蘑菇;冬天,则到田里到山上捕抓老鼠。所以虽然那时物质贫乏,但是生活的快乐天天都有。孩子门吃着地瓜干伴大米饭慢慢长大了。
端午节对她来说特别有意义。这是一年当中最让她忙碌的一个节。快到端午节前,她就要到田里砍艾草,把它晒干。农历五月初一的一大早,她要把一小捆的艾草点燃,然后到每个房间熏一遍,为的是这一年里家里就没有蚊子臭虫。初一、初五、十三、二十四个早上都要这样做。大概是初二或初三,她就得为自己的孩子做荷包,以保佑他们健康成长。初三的时候,还要把艾草和菖蒲用红绳绑住,一起挂于每个门的两侧,以利于辟邪。初四的时候,就要开始包粽子了,粽子是糯米和肉馅或黄豆陷用竹叶包成,为了保佑平安和测试运气,还有一对粽子里面放的是硬币。哪个孩子吃到这样的粽子自然是高兴,因为那五分钱就属于他了。初五是正真的端午节,这一天很多孩子都穿上了夏天的新衣服,即使没有新衣服,也会穿上平时最好的衣服。除了吃粽子,还特别要吃春卷,春卷的陷一般是用豆芽、竹笋干和韭菜炒制的。这一天大家是幸福的,在物质及其贫乏的时代,这一天是奢侈的。十三、二十也会包粽子吃,但是就没有初五那天那么奢侈了。
她就是在十三那天走的。
她带给全家的快乐就是什么东西经过她的手都会成为美味。
全家那么多人,偶尔杀一只鸭子或鸡,她把它分到不给自己留下一块。没有人注意到这点,没有人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但是她知道所有人的爱好。
她可以忍受生活的艰苦,但是她忍受不了孩子象陌生人一样一个一个离她而去,最后到了她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为了孩子的幸福,她得忍气吞声地生活。
没孩子盼有孩子,有了孩子盼孩子长大,孩子长大了盼孩子娶媳妇,可是孩子娶了媳妇,自己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成了局外人,成了寄人篱下。
唢呐的响声停了,他知道棺材已经抬到了指定的坟地,地面早铺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粉。棺材放置停当后,用早已备好的晒谷竹席将棺材遮盖好,防止风吹雨打而毁坏了棺材。一切都做好后,鞭炮声又大作。所有送行的人摘下帽子,沿着原路回来了。
她去后的一个月里,满厅堂都挂着白色和蓝色的挽联。他再也不敢睡那个房间了,随着亲朋好友的逐渐散去,他对她的记忆慢慢的只剩下恐惧了。头七那天,家里子女都在一起,把她自己生前用的东西都烧掉。据说,人死后的七天内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到了第七天才回家,发现挂的挽联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它会非常留恋地在自己家里彷徨,会流着泪跟自己的亲人告别,虽然亲人再也看不见它,虽然十分地害怕它。这个晚上,全家人早早就去睡了,可是睡得越早,这个黑夜就越漫长。他想入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小便,可是他不敢起来。他清晰地听着厅堂里的挂钟一个字一个字地走着,今晚特别安静,连老鼠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挂钟的声音,这个声音慢慢地把人带到挂满挽联的厅堂,他努力不去想厅堂,但是越是阻止,它越是清晰的呈现在他的脑海里。高高的挽联随着天井吹来的风而晃动着,厚厚的云层把天遮得像黑锅一样。这是个漆黑的夜,这是个死般沉静的夜。他躺在床上屏息凝气,时钟一秒一秒地走着……
直到公鸡第一声打鸣,他才精疲力尽地睡去。
传说,只有公鸡打鸣后,亡者才会在牛头马面的羁押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人间。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房间门口的白色石灰上有浅浅的一双女人的鞋印……
三黑猫
晓萍一下毛骨悚然,下意识地用毛巾遮住胸部,然而眨眼之间,黑猫就不见……
晓萍慌乱地跑到了楼下,留下阿黄在楼上狂吠。阿黄的声音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婆婆过世的时候,由于来得突然,姑姑她们都远在它乡,而伯母由于害怕都不敢靠近,所以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间为她净身,并穿上寿衣。她直到现在梦见婆婆都是那张苍白紫色的脸。5月份,天气热了,所以当天就入殓,是她的几个子女抬放进去的。短短一天脸色就呈紫色,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放不久了,这个天气应该早日安葬。婆婆的两个兄弟是安葬的当天才来的,丈夫兄弟姐妹几个跪道相迎。这也是做娘家舅最后一次的排场了,今后如果到外甥家做客也就是普通客人了,如果自己的姐妹已故的话。大舅和二舅不理跪在两旁的外甥、外甥女,径直到灵堂,从半遮掩的棺材盖里看看自己的妹妹,已经脸色铁青,面目狰狞,任是多少亲情,也没敢多瞧上两眼。大舅扶起跪着的外甥门,轻声地说,让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