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挥动白围兜,啪啪地清扫着转椅上的碎发,坐上去,客气什么?快坐上去呀。我左右为难,看见她对准转椅踢了一脚,转椅自动转了一圈,转出了风,风把她的白色大褂吹开了,我看见她里面穿的是一条齐膝的蓝裙子,裙子也扬起来了,露出了她的两个膝盖。膝盖,膝盖,两个馒头般可爱的膝盖,两个新鲜水果一样诱人的膝盖。一瞬间时光倒流。我条件反射,赶紧低下了头。我低下了头,耳边依然响起一声严厉的警告,小心,给我小心。好像是我父亲的声音,也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低着头,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目光是危险的,目光最容易泄露天机,每当这种危险降临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脖颈以上,膝盖以下。可是我不敢看她的脖颈以上,也不敢看她的膝盖以下,我只能往店堂的水泥地上看。这样,我看见了地上一堆堆黑色的长长短短的碎发。慧仙的脚正踩在一堆碎发上,就像踩着一座不洁的黑色小岛。她穿一双白色的半高跟皮鞋,肉色的卡普龙丝袜,一缕黑头发不知是男客还是女客的,正悄悄地伏在她的丝袜上。
你怎么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是刚偷过东西,还是刚杀过人?她狐疑地盯着我的脸,一边跟我打趣,几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怪里怪气的?不剃头,你跑理发店干什么?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她不过是要给我剃个头而已,我为什么这么害怕呢?我到底在怕什么?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心里有鬼嘴里就支支吾吾起来,今天剃头来不及了,我爹身体不好,得回去给他做饭了。
她哦了一声,大概想起了我父亲和他著名的下半身故事,突然想笑,不好意思笑,赶紧捂住嘴,巧妙地打了个岔,我干爹我干妈怎么样?我让德盛婶婶捎了好几次口信了,让他们来理发,他们就是不肯来,是对我有意见吧?
她有时候无情有时候有义,全凭心血来潮,我知道这是问候孙喜明夫妇了,就替他们打圆场,他们对你哪来的什么意见?是嫌你们这儿理发贵,他们节约惯了,舍不得钱吧。
贵什么?人民的理发店,能贵到哪儿去?回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家来,洗剪吹烫,我都给他们免费,我现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我嘴里应承着,到角落里去拿我的旅行包。店堂里的人都好奇地瞪着我,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不一样,但都若有所思。这里的人明显是有门第观念的,慧仙对我的热络引起了几个人的反感,他们觉得我不配,尤其是花格子衬衫小钱,他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挑衅地伸出来踢我的旅行包,空屁,你的包里到底藏了什么鬼东西?每次上岸都带着个包,鬼鬼祟祟的,我要是治安小组,一定要好好查一查你的包。我打开了旅行包的拉链,针锋相对地瞪着他,你要不要查我的包?我让你查,看你敢不敢查?小钱朝我包里扫了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理发师小陈粗鲁地推起我肩膀,走吧走吧,都别在这里耍威风,以后不剃头的禁止进来,我们这儿是理发店,不是公园。
那小陈对待我的态度最恶劣,看在他是慧仙同事的份上,我不便发作。我拿起旅行包走到门口,慧仙跟过来为她的朋友们开脱,她说,别怪他们反感你,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时髦的,你看看你这行头,土八路进村。一个大小伙子上岸,也不知道拾掇一下自己。她拍着我的旅行包,手在包上东捏一下西捏一下。这个动作我熟悉,长这么大了,她居然还改不掉这个习惯,喜欢捏别人的包。我的包里装满了坛坛罐罐,她摸得出来,不感兴趣,手缩回去伸进自己的白大褂口袋,摸出一颗泡泡糖,举高了,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你替我带给小福,我上次在街上碰到他,他跟我要泡泡糖吹呢,我答应送他一颗,说话一定要算话。
我刚把泡泡糖扔进包里,又听见她问,樱桃呢,她怎么样了,要嫁人了吧?
樱桃是她的冤家,我的名字她记不住,冤家的名字她倒不忘记。我有点生气了,你还惦着她?我不知道她的事,她嫁不嫁人,不关我什么事。
随便问问的,你紧张什么呀?她俏皮地指了指我鼻子,我又不给你们说媒,我让你给她捎话呢。看起来她与樱桃的嫌隙还在,我等着她捎的话,她斟酌了一下说,回去替我转告樱桃,让她别在背后说我闲话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一个女剃头的,没什么值得她嫉妒了,还说我什么闲话?
我走出理发店时心情复杂,这次相遇,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对我的态度比想象中的热情,那热情坦坦荡荡的,让我感到三分温暖,却有七分不满。她为什么会忘了我的名字?她问这问那,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情况?我站在街上,回头瞥见那只垃圾箱上的涂鸦,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哀伤。空屁。我在她的眼里是空屁?空屁。我对她的思念是空屁?我思念慧仙思念了这么多年,记了这么多文字,吃了这么多苦,那一切都是空屁?
河上十三年,最后一年我频频上岸到油坊镇去。
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旅行包里明明装着父亲的信,必须尽早投进邮筒,可是经过邮局时我的腿迈向了人民理发店的方向。船上的柴米油盐都是我负责采购,可是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我总是安慰自己,不急不急,排队的人这么多,等会儿再来没关系。我急着到人民理发店去。我的魂丢在人民理发店了。也许是为了让慧仙记住我,也许是为了强迫自己遗忘慧仙,我怀着一半爱意一半仇恨,枯坐在理发店的店堂里,一坐就是半天。我强行闯入那个时尚的小沙龙,有时候我像一个哑巴沉默不语,只观察不说话,有时候我像一个盲人,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晒太阳,只倾听不抬眼。我的行为酷似侵略者的行为,起初是几个理发师想方设法驱逐我,我自岿然不动,后来连慧仙也讨厌我了,她讨厌我自己不好意思说,竟然绕个圈子让德盛女人来转告。
有一天德盛女人悄悄地把我喊到船尾,她站在八号船船头凝视着我,目光很古怪,你今天又去理发店了?我说,我又不是反革命,行动自由,我去理发店犯法吗?她冷笑一声说,不犯法,犯恶心,慧仙说你去监视她呢!然后德盛女人就劈头盖脸谴责起我来,东亮,你究竟在动什么糊涂心思?慧仙是你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大老远的,你凭什么跑去监视她?你再这样监视她,我告诉你爹去!
监视。德盛女人一语道破天机。尽管嘴上不认账,我心里承认,她们没有冤枉我,我是在开始监视慧仙了。河上十三年,最后一年我成了慧仙的监视者。
一天
1
不知道德盛女人是否向我父亲打过小报告,也不知道父亲从船民们嘴里听到了什么闲话,有一天我上岸前突然被父亲叫住了,他手里拿了一张纸说,东亮,我给你制定了上岸日程表,你好好看看,从今天起,你每次上岸都要按照日程表上的规定,不准延时,不准到岸上干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接过纸一看,果然是一张上岸日程表的表格,内容大致如下:上岸时间总计两小时,购置船上生活用品限制在四十分钟之内,洗澡理发上厕所不得超过三十分钟,去邮局寄信去医院配药之类杂事二十分钟,剩余时间用于步行或机动。我拿着日程表心里就凉了,对父亲嚷道。我不是犯人,犯人放风才规定放风时间呢!父亲说,我再不严加管教,你离监牢也不远了。别以为我在船上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你在油坊镇上放一个屁,我都听得见!
我心里有鬼,只好忍气吞声。上岸前我先拾掇旅行包,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自己的仪表,父亲在旁边不满地瞪着我,头发抹那么多油干什么?皮鞋擦得那么亮有什么意义?外表不重要,心灵美才是美你懂不懂?他指着舱里的闹钟重申他的规定,我在船上看着闹钟呢,两个小时,你千万别忘了,超过一分钟,我也不会饶了你。我提上旅行包爬出后舱,走到舱门口,听见父亲的又一道命令,站住,还有一条规定我忘了说,从今天起,你每次上岸前都要向你奶奶宣誓!我迷惑地看着他,今天又不是九月二十七日,我上岸去买油买米,宣的什么誓?他拽住我的胳膊,抬起我的下巴,让我仰望着舱棚上悬挂的邓少香烈士遗照,你不会宣誓我教你,宣誓不一定背诵什么豪言壮语,看着你奶奶的照片,看一分钟!我就那么被父亲托着下巴,站了一分钟,一分钟过后我听见了父亲严肃而沉重的声音,记住,你可以欺骗我,不可以欺骗你奶奶,不该去的地方千万别去,不该干的事情千万别干。岸上现在风气不好,你干什么都要想一想,你是谁的后代,千万别给你奶奶的英魂抹黑!
我上岸的时候看见王六指的女儿大凤和二凤在船舷上晒雪里蕻,大凤抱着一棵雪里蕻,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她说库东亮你打扮得那么讲究,去相亲呢?我不理大凤,大凤没怎样,她妹妹二凤为姐姐打抱不平了,她恶狠狠地说,大凤你怎么就那么贱,没事不能去跟河水说话?你跟他说什么屁话?谁不知道他上岸去干什么?到人民理发店去,癞蛤蟆吃天鹅肉去!也不知道二凤是不是故意吓唬我,她还特意朝我家的七号船瞟了一眼,嘴里说,也真是的,船队这么多嚼舌头的,他这么不学好,怎么就没有人告诉他爹去?我加快了脚步穿越大凤姐妹俩的视线,就像通过一个危险的雷区。穿过驳岸跑过油泵房,我听见油泵房里传来李ju花朗诵诗歌的声音,青春啊青春,你是一团火,为了共产主义,燃烧,燃烧!我急着赶路,看见李ju花自己也像一团火从油泵房里闪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她撞了我一副又羞又气的样子,你这人,走路走这么快干什么。救火去呀?我对她说,你普通话这么差,朗诵诗歌干什么?她不介意我对她的挖苦,摆弄着两根辫子说,库东亮,你替我去杂货店买两根牛皮筋好吗,我的牛皮筋快断了。我说我没有空,哪儿有时间去杂货店买牛皮筋。她鼻孔里发出轻蔑的笑声,库东亮你会没有空?你没空跑理发店一坐坐半天?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呀,你难得上岸,时间宝贵,就不能去看看报纸打打篮球,做点健康向上的事?理发店里有马戏团啊?你天天去理发店,让人说闲话呢!
父亲的日程表让我惜时如金。那天我一路小跑,跑进人民理发店的时候不免有点喘。我一进去就听见店堂四周的声音,又来了,他又来了,跑得直喘气!我假装没听见,坐在老崔的转椅上说,剃个头!他们都不理我,有个妇女顶着满头卷发器斜眼看我,说,今天他聪明,剃个头,就有借口在这里泡蘑菇了。老崔拿着推子剪子过来,不知怎么我觉得他气势汹汹的,似乎是提着杀猪刀过来了。我剃头是被迫,他为我剃头不情愿,不时地扳正我的脑袋,说,你坐好,坐好,眼睛别乱看,这儿是理发店,不是电影院。我眼睛看着镜子,目光像向日葵一样朝向慧仙站立的方向,这样我的眼睛看上去就是斜眼,老崔从镜子里发现我的目光,手在我肩膀上粗暴地拍了一下,空屁,你看电影也该正眼看,老是斜着眼睛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我发现镜子泄露我的秘密,就去拿了张报纸,准备用报纸掩盖我的眼睛,老崔不耐烦了,抢过报纸扔到椅子上,你又不是大干部,剃头看什么报纸?是我自己要剃头的,我只好自认倒霉。那老崔给女人理发一律温柔体贴,对我却粗暴无礼,他把我的头部当一块荒凉的黑土地了,剪子推子一起上,像耙犁一样犁我的头皮,像联合收割机一样收割我的头发。我还不能喊疼,一喊疼,他就停下,一脸不快地对慧仙说,慧仙你来,你招来的人都归你,你来给他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