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锜娘子除了从丈夫身上感染到对这个上司特别的憎恶感以外,还感染到东京市民对高俅的普遍的憎恶感。权贵集团在人民群众中间是彻底孤立的,他们只依靠一根从天上挂下来的游丝把他们悬在半空中生活,而雄踞人间,一旦天丝中断,他们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刘锜娘子早就听说高俅在丰乐楼预订了十个临街面的阁子,届期准备连续举行多次包括有清客、篾片、打手、妓女在内的合家欢,这个消息引起东京市民异常的反感,人人对他侧目,但又奈何他不得。现在由官家亲自勒令他让出一间阁子来,偏偏不给他凑成一个整数。这个小小的惩罚,对于只能依靠官家的宠幸作为他作威作福的资本的高俅来说,不啻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掴上一个耳光。说不定这还是一个信号,可能高俅从此要在官家面前失宠了。天底下哪有比这个更加令人痛快的事情!无怪乎刘锜娘子乍一听到这消息后,像个孩子似地整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期待明天的欢宴。
亸娘十分注意地谛听刘锜哥哥两次去班荆馆问讯的经过,她明白,如果她听错了一句话,或者听漏了一句话,她就不可能被纠正、或者被补充了,即使对于已经十分熟悉的姊,即使对于爹,她都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每个人也都明白她没有权利主动问到有关他的任何问题。社会条件限止了她。
但是刘锜哥哥为了安慰她而补充的一句话,对于她来说,毋宁是多余的。她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中,既希望刘锜哥哥能够早点找到他,又怕他们立刻见面。她不仅怕他们见了面,万一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利的、意外的消息,更怕他们见了面,把事情推进到具体的阶段,那可以留给她自由骋思的余地就十分有限了。她唯恐现实的结婚会破坏那深刻地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到现在也还是每天使她千萦万转的童年的邂逅。那种回忆是十分神圣的,她希望把它保留得越长久越好。
如前面所述,赵隆在西军中一向有&ldo;弓弼&rdo;之称,他认为校正别人的过失,使之符合全军的利益,乃是他的天职。现在他把这张弓弼的使用范围扩大了,他不但要校正士兵、将校、统帅在部队中犯的错误,还要用来校正宰相、朝廷在伐辽决策中所犯的错误。他的自信和对于前途的殷忧,使他忘记了必要的谨慎,甚至忘记了北宋朝廷一条严格的戒律:严禁军人过问庙谟。
除委托刘锜奏请面圣,以便在奏对时直陈己见以外,他在这几天中也出去走访了几家故旧。他们都与西军有相当渊源而被调到东京来供职的。这些老朋友热知他的性格,热情地招待他,但是几句话一说,就惊异他虽然到东京来了,却仍然保留着那种非东京式的顽固与执拗。这两样,即使在外路也算不得是美德,而在东京的官场上却是两项罪恶了。他们暗示他东京乃辇毂之地,太宰、太师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说话行事千万要小心在意,不可有一点儿孟浪。
他最后访问的一家是述古殿直学士刘鞈。那天恰巧他的儿子浙东市舶司提举刘子羽也在家里,刘子羽是为了要找寻机会投效前线才遣返东京来的。
刘鞈曾在西军中当过高级参议,在熙河军中与赵隆共事有年,是赵隆敬重的少数文职官员中的一个。这次官家给种师道的诏旨中也明令指定他一起参加太原会议,这个赵隆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知道刘鞈也是伐辽战争的热心赞助者。交情归交情,公事还要论公事,刘鞈显然不能够同意他的肆无忌惮的议论,但仍然带着老朋友的关切,委婉地劝告他:庙谟已定,老哥休得再生异议,免遭……
免遭……免遭什么,刘鞈期期艾艾地好半天,才斟酌出&ldo;物议&rdo;二字来代替他原来打算说的&ldo;免遭罪戾&rdo;。这个经过缓和的字眼并不能消除赵隆的满腔怒火,反而加深了他的反感。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问刘子羽道:
&ldo;闻得贤侄在两浙公干,怎得闲来京师跑跑?&rdo;
刘子羽也跟随他父亲在西军中待过多年,赵隆对他的俊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法,一向留有良好印象,对他刮目相看,把他列入刘锜、马扩、刘锡、姚友仲等后生可畏的一辈中。现在他没料到得到的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回答:
&ldo;谁耐烦去管市舶司的交易?大丈夫要干活就得到前线去,死也要死在疆场上,落得个竹帛垂名,才不枉这一生。&rdo;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中,赵隆也许要像往常一样激赏他的这句豪言壮语了。可是现在刘子羽明明知道自己是伐辽战争的反对者,刚才还和他父亲抬过杠,说这样一句话就分明是一种刺耳的挑战,他忍不住说:
&ldo;用彦修贤侄这一说,此来是要为那场战争卖命了!&rdo;
&ldo;伐辽之举,名正言顺,廷议已决,人心佥同。&rdo;刘子羽冲着他回答道,&ldo;明日告庙后,即将露布出师。为它效劳卖命,正是侄辈分内之事,老叔倒说说有何不可?&rdo;
&ldo;彦修贤侄,像你这样年青有为之士,去为童太尉卖命,依老拙看来,却不值得。&rdo;
&ldo;太尉是太尉,伐辽是伐辽,&rdo;赵隆这句话显然说得重了。童贯虽然一向名声不好,在伐辽战争的决策和执行上,却是刘鞈的同路人,并且还是他的上司,刘子羽正要找他的门路去效劳前线。现在赵隆的一句话触到他父子的痛处,这就使刘子羽愤愤不平起来。他说,&ldo;愚侄是为朝廷卖命,不是为童太尉卖命,老叔休得把两橛事混为一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