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这种&ldo;合理&rdo;有时也会变成&ldo;歪理&rdo;。杨东平谈到过程乃珊讲的一个故事:众人排队买法式面包,一人不排队入内购买。一排队者不服,找经理反映&ldo;走后门&rdo;问题。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一我认识他,所以他可以不排队;如果我认识你,你也可以不排队,可惜我不认识你。&rdo;这显然是&ldo;歪理&rdo;,但大家却可以接收。因为这种&ldo;不公平&rdo;后面也有&ldo;公平&rdo;:只要认识经理,大家都可以不排队。既然如此,与其谴责&ldo;走后守,不如多认识几个经理。
这样一来,传统社会的某些东西就在上海留存了下来。但必须指出,它们是经过了上海文明的&ldo;包装&rdo;和&ldo;洗礼&rdo;的。洗礼成功的也许很精彩,包装失败则可能很尴尬。如果既有传统的一面,又有现代的一面,而且是其中不好或不那么好的一面,就会糟糕透顶。上海小市民的毛病便多半如此。比方说,传统社会注重群体生活,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人情味很浓,但也不知道尊重他人隐私;现代社会尊重个人权利,反对干预他人私生活,但也容易造成人与人之间的漠不关心。上海小市民便恰好集两方面缺陷于一身:既自私自利,小气吝啬,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该管的公共事务能躲就躲能赖就赖;却又爱窥人隐私,说人闲话,摇唇鼓舌,拨弄是非,你说讨厌不讨厌这种人见人憎的&ldo;小市民气&rdo;,只怕是连上海人自己也感到可鄙吧!
总之,上海人是一群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游移着的&ldo;城市部落人&rdo;。他们的根在中国传统文化,枝叶却又沐浴着欧风美雨。这就使他们身上既有优势互补的精萃,又难免不伦不类的尴尬。于是,当别人议论他们时,一旦事涉敏感之处,就会演出戏剧性的冲突来。
六 上海的男人和女人
1997年1月7日,台湾作家龙应台在《文汇报》发表了《啊,上海男人》一文。文中写道:&ldo;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爱:他可以买菜烧饭拖地而不觉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觉得自己卑贱,他可以轻声细语地和女人说话而不觉得自己少了男子气概,他可以让女人逞强而不觉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赏妻子成功而不觉得自己就是失败。上海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来证明自己男性的价值。啊,这才是真正海阔天空的男人!我们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坦荡的男人原来他们在上海。&rdo;
这篇龙女士自认为、我也认为是赞美上海男人的文章一发表,在上海立即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据云:&ldo;上海男人&rdo;纷纷打电话到报社大骂作者&ldo;侮蔑&rdo;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其实仍是真正的&ldo;大丈夫&rdo;云云。一些上海男人(也包括女人)也纷纷撰稿作文,起而应战,历数龙文的种种不是,力陈上海男人的种种委屈。还有上海男人远隔重洋寄来信件,对龙应台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并株连到《文汇报》,扬言要在海外发起抵制《文汇报》的运动云云。委屈的龙应台惊诧莫名:&ldo;我的文章引起辩论是常事,引起完全离谱的误解倒是第一次。&rdo;其实,龙女士在上海遭到&ldo;群起而攻之&rdo;,多少有点&ldo;咎由自取&rdo;。因为她在赞美上海男人时,实在不该用了一种调侃的语调,诸如什么上海男人是&ldo;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rdo;啦,什么上海男人&ldo;不以帮女人洗内裤为耻&rdo;啦,什么&ldo;在20世纪末的中国上海,你说奇怪不奇怪,流言的主角竟是男人,被虐待的男人&rdo;啦等等,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离奇的故事,比如上海男人因为怕老婆而不敢坐马桶、只能蹲在马桶上办事,或每晚都被老婆强迫做爱等等。这话搁到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还应该承认,与龙应台商榷(也包括那些不一定是商榷、只不过是发发议论)的文章,也都有他们各自的道理。有些话说得十分在理,比如说男人下厨的根本原因,在于女子普遍就业且男女同工同酬,而且还同是&ldo;低酬&rdo;,故既需同工于社会,又需同工于厨下,&ldo;否则,一顿晚饭吃到什么时候去?&rdo;(冯世则《说&ldo;横扫&rdo;》)有些话说得颇为俏皮,比如说古人是&ldo;女为悦己者容&rdo;,如今则是&ldo;男为悦己者厨&rdo;(p《瑞典来信》)。有些话有点道理也有点俏皮:&ldo;不是每个上海男人都有跪搓板的经历,深夜被赶出家门的男人也许正无忧无虑地走向情人的单身公寓,而家里河东狮吼的女人正百感交集自叹命苦,却死惦着灰溜溜走出家门的男人。&rdo;(张亚哲《乱谈&ldo;上海男人&rdo;》)有些话可能是事实也可能不是,比如&ldo;上海不少把&lso;怕老婆&rso;挂在嘴上,或装作&lso;怕老婆&rso;的男子,实际上是并不怕老婆的,这只是他们在夫妻关系中的一种善意的&lso;谋略&rso;。&rdo;(陆寿钧《也说&ldo;上海男人&rdo;》)或者&ldo;上海男人是比较务实的,不为传统观念而硬撑,不为讨好女人而强扭&rdo;,&ldo;以一颗平常心处世居家过日子,所以多数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已变成世界稀有品种,奇货可居。&rdo;(沈善增《捧不起的&ldo;上海男人&rdo;》)还有的则已不仅仅是替上海男人说话了,比如说大陆女人之难:&ldo;在摇晃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她得抱得动孩子;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得扛得动煤气罐。她温柔不得,粗糙一点才做得了大陆女人。&rdo;大陆男人也难:&ldo;本来分房子该排到他了,可又不知给谁的后门挤了下去。他也有气呵!女人可以因此而骂他是窝囊废,他却不可以去骂单位领导是混账东西王八蛋。&rdo;&ldo;他又如何男子汉得起来!守大门的老头同志,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小姐,托儿所的小阿姨们,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上级下级同事领导,他都小心翼翼得罪不起&rdo;,&ldo;一个关系处理不好他都会倒楣。夫妻关系上他不以退为进,再跟自家人过不去还有什么意思?你让他鼓着胸肌揍女人出气以显示男子气概&rdo;&ldo;事实上每日骑着单车、拎着带鱼回家的上海男人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锤炼胸大肌。无法像衣食不愁的西方男人一样拼命运动卖弄肌肉以显示雄性魅力。上海男人知道压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妻子身上的生活担子有多重。&rdo;因此&ldo;心太软&rdo;的上海男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累死累活而袖手旁观(唐英《上海男人,累啊》)。(图二十二)
这样实在的话,谁读了不会为之动容?
然而,问题并不在于龙应台有多少失误而其他人有多少道理,而在于这件事为什么会在上海引起那么大的反响。要知道,上海人可是被&ldo;骂惯了&rdo;的,比如说&ldo;上海人自私&rdo;、&ldo;上海人小气&rdo;等等。这些飞短流长闲言碎语全国各地满世界都是,上海人早已充耳不闻满不在乎。正如一位身居上海的北方女人所言:&ldo;报章杂志及天南地北的杂谈闲聊,时有对上海人、特别是对上海男人的评论,往往带贬意的居多;但上海人一般不大把这当回事,很少有人起而辩解、驳斥。&rdo;(杨长荣《为上海男人说句话》)比如电视连续剧《渴望》有影she上海男人自私委琐之嫌,《孽债》则被误认为是说上海男人乱撒风流种子,&ldo;敢生不敢养&rdo;,不负责任。两剧虽在上海引起不满,却也未见&ldo;有什么上海人跳将出来理论一番&rdo;。这一回却是破了一个例。那么,为什么上海人在蒙受了那么多&ldo;不白之冤&rdo;时都无动于衷,惟独这一回龙女士只不过用调侃的语言赞美了上海男人,就让上海人大为光火、恼羞成怒莫非这次触及到的是一个特别敏感的问题,而上海人又特别忌讳别人说他们怕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