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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盲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先爷躺倒在地上对天说,我熬到时候了,秋要熟啦。

盲狗又用舌头舔着先爷的手指。

先爷在盲狗痒痒的舌舔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又去细看那玉蜀黍穗儿,先爷脸上的兴奋就没了。他发现玉蜀黍叶上的墨绿不如先前浓重,透了一层薄薄的黄色。这黄色不仅下面的叶有,就是棵顶刚生不久的叶子也有。先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他知道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这是玉蜀黍结子的当儿,肥足才能子满。最好是人的粪尿。往年这季节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满满一瓢人粪。他的庄稼,小麦,豆子,高粱,从来都是村里最好的。他是耙耧山脉无人可比的庄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经干裂成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没有过去喝水,也没有给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弄些人粪,村里的茅厕全都干得生烟,留下的粪便也晒得如柴禾一样没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经许多天没有便粪的意思,肠胃吸去了他们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爷想起了吃过的鼠皮,到沟下找了一遍,却连一张也没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担水时,都被瞎子吃尽了。从坡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想问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着站了片刻,就去锅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没有盖锅盖,回身对狗说,渴了饿了去喝,然后就拿着粮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爷空着袋儿从村落回来时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阵。他彻底没有力气了,把空袋丢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还依旧卧在那儿,锅里的一碗煮水也依着旧样儿,十一点油花仍是十一点。你没喝?他问盲狗说。盲狗微弱地动弹一下,他就过去用勺子舀着又喝了少半碗,十一点油花喝了五点儿,对狗说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后又回到了玉蜀黍前。这当儿再看玉蜀黍叶,那层浅黄似乎浓起来,绿色仿佛隐在了黄色下。先爷想,你为什么没有早些备下肥料呢?你不是村里的先爷吗?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结子儿时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爷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儿下,第二天醒来发现有几片玉蜀黍叶上的绿色似乎退尽了,黄色像纸样布在叶子上。

第二夜先爷仍睡在玉蜀黍棵儿下,第三天醒来,不仅发现又有两片叶子自上而下虚黄起来,还看见穗儿上的红缨也过早地有两丝干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软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头一样,硌手的那种隐隐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爷没有睡,他用铁锨挖了一条长槽坑,尺五宽,三尺深,五尺长,刚能躺下一个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条狗。

是墓坑。墓坑紧临着玉蜀黍棵,有几须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爷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锅里仍还盛着的半碗煮肉汤,六点儿油星依旧贴着锅边停泊着。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说过这半碗油水汤儿是盲狗的,他说三天过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卧在棚架下。这三天它一动不动地卧在棚架下,清凉的夜色浇在它身上。抬头朝先爷说话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没有接话就又把头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经有了蒙蒙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转换着。这时候先爷趴在缸上喝了几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锥子一样钻起来。

先爷在缸底钻出了一个洞,有水渗出时,又用一把土将那小洞糊上了。做完这一切,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把锄挂在树上,把锨放在墓坑边,把水缸口用席盖严实,把棚架上的被子叠起来,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后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叶上的虚黄色,捏了如一兜水儿似的穗儿,转回头,太阳就呼地一下

从东山梁的两个岭间涌将出来了,红渍渍一片投在山脉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爷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间,望着眼前的山梁们,似乎看到成千上万的红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动着。他知道他没有力气了,眼花缭乱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见镶了金边的鳞片云,在太阳前跳跳跃跃,如游在一汪红湖中的无数的鱼。今天的日光少说有一两四钱重,先爷这样想着,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棚架上的秤,然后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来,放到那个墓坑里,让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从坑里抱出来,说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谁活着就把死了的埋到这坑里。说到这儿,先爷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泪,从口袋摸出一个铜钱儿,把有字的一面朝着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说生死由命吧,我把这铜钱往天上一扔,落下来有字的涩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涩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这坑里做肥料。狗的两井枯眼盯着先爷手中的铜钱没有动,浑浊的泪水半黑半红地汪汪流出来,滴在先爷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爷说我死了叫我变成畜牲我就脱生成你,你死了叫你变成人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们照旧能相互依着过日子。

狗的眼泪果然不流了,它想试着站起来,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软又卧在了墓土上。

先爷说,你去把锅里的半碗油星汤儿喝了去。

盲狗朝先爷摆了一下头。

先爷说,现在就扔这铜钱吧,趁谁都还有些气力把谁埋进坑里边。

盲狗把盲眼对着先爷锄过的一片平地上。最后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爷从土堆上站起来。太阳正快步地朝这条梁上走。仔细地辨听,能听见这空旷的焰地有旺火腾起的巨大声响,像布匹在梁地那边一起一落扇风。他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后瞟了一下铜钱,扭头对狗说扔了呵,便把那枚铜钱抛上了半空。太阳光密集如林。铜钱碰着那一杆杆日光,发出金属相撞的红亮声响,落下时,旋旋转转翻着个儿,把那光束截断得七零八落。先爷盯着从半空降下的铜钱,像盯着突然看见的硕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从那土堆上站了起来。它听到了铜钱下落时红黄的风声,仿佛一枚熟杏儿掉在了糙地上。先爷朝那枚铜钱走过去。

盲狗跟在先爷的身后。

先爷到一锄土块前,腰没彻底弯下,就又直了起来,深长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车转身平平静静说,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汤喝了,喝了你有气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着不动。

先爷说,去吧,听话,喝了你就该埋我了。

它依然不动,前腿一曲,却又向先爷跪下来。先爷说,不用跪瞎子,这都是天意,合该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后他捡起那枚铜钱,过来亲摸着狗头,说你觉得过意不去,我再抛两次铜钱,这三抛有两次背面朝天我死,两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爷又抛了一次铜钱。铜钱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爷看了一眼,说声用不着再扔了,就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寻着那落钱的声音,用前爪摸了钱面,又用舌头舔了那钱面,卧下来泪水长流。霎时,它的头下就有了两团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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