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卷重新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打开第一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写有几个小字:“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一见到这几个隽秀的字迹,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己。
佛教典籍分为经、律、论三藏。经为当年佛陀讲授,皆以“如是我闻”开头,表明是佛陀亲口宣说,阿难复述的佛法;律是佛陀制定的戒律;论则是印度的高僧大德对佛法的论述,譬如龙树、提婆、世亲、法乘等。因他们写了极重要的论著,皆被尊为菩萨。
精通经藏者被称为经师,精通律藏者被称为律师,精通论藏者被称为论师,唯有三者皆通者才能被尊为三藏法师,这是一名僧人能得到的至高无上的荣誉。因着《西游记》,世人误会三藏是玄奘专有的称号,其实有资格被称为三藏法师的还有多人,罗什就是其中之一。
慢慢打开,细细品读,扑鼻的墨香带来满口的余香缭绕: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既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正是我在21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看完喜悦地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就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我扮的小厮,不由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毋须这样遮遮掩掩。
所以,我以平常穿扮,随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他们大都是跟随罗什许久的徒弟,在别院见过我,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看到大殿上所有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
早课时辰将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众多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头接耳声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毋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辩白。与我妻风雨数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子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而朗声道:“但罗什数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
这番话说完,众多僧人为之动容。僧肇做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毋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毋须劝解。开始早课罢。”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目光,与他一样淡然而笑。他略一点头,开始带领众僧做早课。早课后集体吃早饭,略作休息,就开始了一天的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近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罗什身边端坐的一人依旧不改西域服饰,一袭红袍着身。
此人精瘦干练,头顶秃发,却留了一圈侧边的发髻,垂在胸前。面貌颇似画像中的达摩祖师,令人印象深刻。突然想到了,他就是觉贤。
正坐在角落里偷偷打量他,突然他向我看来,对我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眼。深陷的眼窝中,闪着异常犀利的精光。被这样的眼神看过,心里顿时有些莫名忐忑。
罗什与觉贤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觉贤相互印证,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之前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在此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在此由僧叡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恒、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鼻尖缠绕着沁人的檀香味。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尊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译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