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似乎被轻轻抚摸,我恍惚间醒来,看到一双梦里出现无数次的浅灰潭水滢滢荡漾在那么近的距离,心跳一下子快得自己都按耐不住。
“你醒了!”我赶紧起身,手足无措地问他,“饿么?我已经叫他们送来吃的。”摸一摸床边几案上放着的碗:“哎呀,冷了。我让他们去热一下。”
衣袖被抓住,回头,看到他眼里满是留恋。我心里滑过柔意,轻唤一声:“罗什……”
“果真每过十年,你便会回来。”他仍旧躺着,闭一闭眼,一丝叹息,嘴角微微上扬,“回来就好……”
我靠近他,将他纤长的手贴在我脸上:“是的,我回来了……”
被我贴在脸上的右手,颤抖着一寸寸缓缓移动,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唇,每滑过一处,眼底闪动的晶亮光芒便多一分。他坐起,用力地将我搂进怀中,下巴搁在头顶,胡茬刺着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痒,让我想笑却笑出了泪。
“佛祖真的太厚待罗什……”战栗的叹息在头顶飘来,“终于让你回来了……”
他扶住我的双肩,仔细打量着:“十年了,你仍是一点未变……”
“我有老,我现在二十五岁了……”笑着对上他的眼,抽一抽鼻子。
“天上一年,地上十年么?”他轻柔地抚着我的发,如同对着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叹息一声,“现在,罗什比你大了整整十岁啊。”
我也感慨万分。就在我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又到魅力十足的中年。看到他赤裸的胸,不由想起昨夜,脸上发烧,有些尴尬地对他说:“嗯……你先清洗一下身子,然后起来吃点东西吧。还有,你可能会头疼,我叫人熬了醒酒汤。”
我自己一早就叫人打了水进来,偷偷洗过了。本想为他擦洗,可是怕惊醒他,也没胆子为他拭身。他昨晚一身的汗,三天里又有酒气又吐过,实在不太好闻。
听我这么说,他突然意识到了,将我放开。身上的毯子滑开一角,露出昨晚凝固在席上的血迹。来不及看自己的状况,他将我的左手牵到面前,撩开袖子,查看我的手肘。伤口经过手术已经看不太出来了,只有一线淡淡的疤痕。
“果真上天法力无边,伤处完全好了。”他抬头看我,眉头皱起,疑惑不解,“只是,何处又受伤了?”
这才明白他是为了席上的血迹,扭捏着轻声说:“我没受伤……那些,只是女子第一次……”面对着的是他,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害羞,“反正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第一次?”他喃喃念着,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我有点失落,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不愿多想这个问题,得去做点什么才好。我起身去端水盆,动作太大,疼得“嘶”了一声。
“到底是哪里疼?”他忙将我拉住,清澈的眼光波动,探究地在我身上打转。
“我真的没事。”轻轻挣开他的手,忍着疼将水盆端来,脸红着绞干毛巾,摊开递给他;“擦一下身子吧。”
他没有接,将毯子掀开看了看,突然脸红得如同夏日的艳阳。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转头问我:“是……罗什害你受伤的么?”
这……我真真好气又好笑。这个绝世聪敏的人,居然在这个问题上如此迟钝,叫我一个女孩子说什么好呢?“不是你害的,是我自愿的。”
他又发怔了好一会儿,才目光凝重地问我:“艾晴,你何时回来的?又怎会在这里?”
“昨天到的。”想一想,我还是得告诉他实情,“昨晚小弗帮我见到了吕光,他同意用我换了阿素……”
他身子震颤一下,面色转白,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犹豫着问:“昨晚,是真的见到你了?”
我点头。
“原来不是梦……可笑罗什还一直觉得这次的梦为何如此真实。”他凑近我,嘴唇翕合,半天才挤出话来,“是真的……破戒了?”
“罗什,是我诱惑你的。”我咬着唇,轻轻握住他的手,“佛祖有知,会明白你的诚心。在所有人都不可能坚持的情况下,你苦撑了三天。他们还给你灌下掺过催情药的酒。不要再去想昨晚发生的一切,不要再苛求自己,你本就无过……”
他低头不语,手紧抓住毯子,微微颤抖,指结发白。
我突然想到:“对了,阿素说你已经舍戒,那你就不算破戒——”
他打断我:“艾晴!舍戒绝非我本愿。我本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住,熬过那一关,我仍是佛门弟子。可是……可是……”
他再难说下去,低垂着头,身子微颤。我知道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叹口气,将水盆和衣服放在几案上:“我先出去,你洗一洗穿上衣服吧。”
端起已冷的食物走出房间,如今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庭院了。
门口的看守依我的吩咐去热食物。他们并不为难我,态度也还客气,要的东西基本都能保障,却不允许离开庭院。外面阳光正媚,如此湛蓝的天空下,却发生了普通百姓最不希望见到的战争与离乱。若没有这场战争,罗什可能也就淹没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复后世的盛名。可这盛名却要用一生的苦难来交换,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端着热过的汤和馕回到房间,他已经洗漱过,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念经。唤他来吃点东西,却无回应。他一直闭目念经,我不好打扰他,便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可是,他念了近两小时仍不停息。时间过得越久,我越是悲哀地发现,他不是在补早课,而是以此惩罚自己。他一刻不停地念着,他打算念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