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一震,看向罗什。他瘦了,脸显得更狭长,下巴上一片青色胡茬,整张脸如火烧一般通红。十年了,他依然清俊,只是岁月无情,在额上刻了几道浅浅的皱纹。这些天的折磨让他憔悴无神,泛白的嘴唇有些干裂。嘴角有道破口,血凝固在上面。
呼吸顿住,竟不敢看他。罗什,我的十个月对你而言已是十年时光。几个月的刻骨思念都折磨得我形销骨立,你又是怎样在青灯古佛旁日复一日度过十年的寂寂长夜呢?
我正凝视着罗什,全然没有提防。阿素脸上突然露出凶煞之气,狠命向我撞来,口里大喊:“火烧不死你,我跟你拼了,我们同归于尽!”
变起瞬间,我懵住了。阿素用力极大,她是真的要跟我同归于尽。就在她将要撞到我时,身体猛然如被风扬起,往外偏出,撞上身后的屋柱。与此同时,我被猛力拉往一旁,倒入一个热得发烫的怀中。
是小弗,从侧方掌击阿素肩头。她被大力甩出,头撞到屋柱,鲜血如注,晕阙过去。而拉开我的,竟是罗什!
倒在他滚烫的怀中,我的呼吸顿时凝滞。他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赤裸着上身,麦色肌肤泛着光洁的晕。他眼里满是血丝,目光在我脸上盘旋许久,才颤抖着开口,声音沙哑干涩:“真的是你么?”
我细细打量着他,越看越心碎,哽咽着回答:“是我。”
他猛地将我紧紧抱住:“你终于回来了!”
小弗拾起地上的外袍,盖在阿素身上,将她扛上肩。
吕纂一直笼着双手靠在门框上看好戏,此刻终于开腔:“丞相,你带公主出去吧。”
小弗身上背着我的包,肩头扛着阿素,往屋外走去。即将走出门,他回头对我看了一眼。我在罗什怀抱中看向小弗。他想说什么,却咬咬牙,狠起心肠掉头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小弗临走时的眼神太过复杂,我正思索着,不提防被罗什大力推开。他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指着大门,偏开头不看我:“你走,趁我丧失神智前,离开这里!”
他嘴里喷出浓重的酒味,不知被灌进了多少酒。这样一个自小滴酒不沾的人,在酒精和药物驱动下仍是苦苦挣扎,如此顽强的毅力与心志,却更令我心痛。
吕纂嗤笑着走过来:“法师,她不是你日思夜想的人么?”
罗什重重咬着嘴角已经破口的伤,血顺着唇角流下,妖艳的红色更衬出脸色的苍白。
我惊呼:“罗什……”
罗什闭眼无视我,干涩着嗓子:“幻由心生,非是实相。业障蒙眼,一切皆空。”
吕纂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来,这一个法师也看不上。那就再换一个,换到法师满意为止。”
罗什猛地睁眼,转头看向吕纂:“无论谁来都没有用,我绝不破戒!你无需白费力气,直接杀了我吧!”
吕纂突然上前一步,将我两只手臂扭到身后。他动作迅猛,又是猝不及防,我立即被他制住。我想使防身术,可他是从侧后攻击,又比我高大许多,我难以蹬到他的要害处。罗什大惊,想要上前,却被两名看守架住。
吕纂冷笑:“法师,你不怕死,可你想眼睁睁看着她死么?父帅吩咐,他要看看到底是你的戒律重要,还是你心爱之人的性命重要。”
吕纂腾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脸,我愤怒地扭头避开。吕纂啧啧叹息:“这么漂亮的姑娘为了个愚蠢的和尚香消玉损,真是可惜了。”
罗什顿显慌乱:“放开她,她的手臂受过伤!”
“放开她可以,法师应该知道怎么做。”吕纂的手捏在我脖子上,渐渐用力收紧。我被掐得缓不过气来,只得费力喘息。我含泪看向罗什,尽力向他摇头。不要落入他的圈套,他不会真的杀我!
吕纂奸笑,手指在我脸上猥亵地摸着:“反正你都得死,不如,先成全小爷我吧。”
我奋力想要挣脱吕纂的手,却是力不从心。就算我受过培训,可女子的力量比男人小太多,而况还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我将腿向后猛蹬,却被他轻松避过。该死的,我脖子上还挂着次声波哨,只要能让我双手得自由,我会不顾一切先灭了吕纂这个人渣!
罗什怒喝:“放手!”
吕纂却不肯放开,头向我凑来。喷着臭气的嘴将要贴上我,一声悲愤的声音阻止了他的进一步行动:“我答应!”
吕纂看向罗什,罗什咬了咬牙,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吕纂将我推开,斜眼看我:“可得抓紧时间,本少爷还得回去复命。还有,务必要在床上。”
他朝窗子那边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菱格图样的窗子正对着房间里的床。太羞辱人了!他还要亲眼看到才罢休,他把我们当什么?
我的手紧握住哨子,深呼吸好几次,才将这口浊气咽进肚里。我不能逞一时之勇,放倒他没有任何用处。即便绑架了他,吕光有那么多儿子,不见得会为了他而听我摆布。这种时候,我不能走错任何一步,给罗什与小弗一家带来灾难。
吕纂走出,门被关上倒锁。屋内寂静一片,我和罗什四目相望,潸然泪下。罗什,原谅我让你等了太久,原谅我选择这个时间来见你。但愿现在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如果可以,这次我绝不会再走,让我来补偿这逝去的十年。
我向他走近一步,他却往后退,发烫的脸上露出羞愧,抱紧双臂,全身颤抖,偏过头痛苦地挤出声音:“莫要看罗什……”
“罗什……”心在翻腾倒转,一尘不染的孤高之人要受这种羞辱,情何以堪!
“别哭……”纤长的手臂缓缓伸出,要抚摸上我的脸,在触及肌肤的那一刻,又缩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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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皎《高僧传》中对罗什破戒的记载:“光遂破龟兹杀纯,立纯弟震为主。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距而不受,辞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踰先父。何可固辞?’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污其节。”
《晋书》的记载与此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