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未说完,阿喜就蹭的站了起来:“什么?你……你胡说什么!”阿福沉下脸来:“坐下!你这是和母亲说话的样子吗?”她唤张氏过来将李信抱开,可这孩子就是不肯走,张氏要硬抱,他就脸一皱嘴一撇,眼看就要大哭。阿喜身上那种尖锐的戾气让朱氏也不由自主的朝一边欠了欠身,可是她并没有改说法:“阿喜年纪小不懂事,可嫁人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刘家也算殷实厚道的人家,刘家姑父也算得有出息的……”阿喜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刘家姑爷?他是谁的姑爷——哦,我倒忘了,他也曾经是你大女婿呢,怪不得你这样舍不得!”这话说的太不堪了,阿福抱着李信便站了起来,喝斥她一声:“住嘴。”朱氏忙的也跟着站起来。阿喜看了看朱氏,又转头看阿福:“你,你们娘俩倒是心齐。怎么?心里没鬼干么怕我说?既然你觉得刘家小子是个好的,那你们娘俩再把他招进门来啊——”朱氏脸色发青,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回事。阿福看他一眼,倒是懒的和她生气了。“母亲,你们先回去吧,这事儿我记着办就是了。”她感觉到什么,转头朝窗户那里看。隔着半开的窗扇,阿福一眼看到了李固。他正在站在回廊上,神情有些茫然。阿福心里微微一沉,无暇再理会朱家母女二人,转身朝外走。李固站在那儿,他听到阿福走出来了。刚才阿喜说的那话,他知道……并不可信。这个姑娘心大嘴刁,她说的话十句里恐怕一句也不能听。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可心里的感觉——那是另一回事。家事(三)李信眨着眼睛,他的睫毛特别长,不夸张的说,就象人们形容的那样,跟小扇子一样忽扇忽扇的。在同龄人里,李信算是很聪明的,见着的人都说这孩子比一般小孩子显的机灵。可是他再机灵也不知道两个大人为什么沉默,他看见李固来了倒是很高兴,含糊不清的喊着哥哥,伸手过去要他抱。李固把李信接过去抱在手里,阿福轻声说:“你刚才听到了?”李固抓着李信乱挥的小手:“嗯……”“这个……”“没事儿,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知道归知道,可是他还是不高兴了吧?“我先前想和你说的……”李固抱着李信,沿着回廊慢慢走。“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吗?李信半张着的小嘴淌下口水来,阿福替他擦了。“父亲还在的时候,给我和刘家订了亲。”阿福轻声说:“父亲去世之后,两家也时常往来。刘家上到伯父伯母,下到家里养的大黑我都熟悉。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一生就是那样过了。嫁人,生子,孝敬公婆,操持家务,太太平平,普普通通。”李固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却还是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态来。“后来为了贴补家计,我跟人签了契做工,去了离山服侍师傅。师傅对我挺好的,不打也不骂,我晾了她的衣服在外头忘了收被风吹跑了两件她也没说要扣我的工钱,山上闷了些,从早到晚,别人跟我说的,我跟别人说的话有时候都超不过十句。有一天师傅出了门没再回来,山上没吃的,我又饥又渴,走着下山,走着回京城,在路上就头晕的厉害,好几次差点倒下去。进了城,到了家,结果母亲和哥哥告诉我,因为城里在征纳采选,妹妹为了躲避进宫,已经嫁到刘家去了。接着,里正领着采选的内官到了我家,我就进了宫。这些,你大概也都已经知道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阿福讲的也平平淡淡,但是这些平淡的话语里包含的心酸与无奈,却不是那样的浅显平淡。李信挣扎着下地,在地下拣落叶。一片又一片,手小攥不住,拣起一片掉了另一片。阿福的指尖微凉,李固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其实……我……”阿福忽然笑了笑:“事情是这样,你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为什么。要是我突然知道,你以前也和人正式的订过亲谈婚论嫁,虽然后来阴差阳错的没能成,心里也要不痛快的。我之前没说清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和人订过亲,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而是每次一想到这事,我就要想到,母亲与哥哥……把阿喜当成宝,把我当成草,阿喜的终身幸福不能耽误,我却可有可无,自生自灭……”李固的手慢慢的摸索,触着了她脸上的肌肤。指尖可感觉到明显的湿意。李固仿佛被那泪水的热度烫到了一样,指尖颤抖了一下。他扯起袖子,轻轻的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又是懊悔,又是心疼:“别哭,你别哭。都是我不好,我不问了……啊,别哭啊。”“你还是让我哭哭吧。”阿福苦笑,自己掏出帕子来擦脸。李固的动作是很轻柔,可他的袖口又镶又绣的,擦在脸上的感觉可真不怎么舒服:“我早就想哭了,哭完这次,以后心里大概也就不再介意这事了。虽然说我不想与阿喜争,可是这样明显的不公平,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不介意。我是我娘亲生的,可是从小到大没有感觉到她对我体贴对我好。她是大娘的奴婢,所以我也象阿喜的奴婢……跟你说,我这个人才没有看起来这么大方,我挺记仇的。有一年过年,娘给阿喜做了两套新衣裳,然后把阿喜的一套不穿的衣裳匀给我算是过年添衣,那衣服颜色款式阿喜都不喜欢,还在箱子里压的皱皱的,就这么给我了,过年的时候阿喜穿着那衣裳走亲戚,患邻居,我哪儿也没去,那件衣裳我也没有穿过。”李固握着她的手,轻轻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阿福觉得真丢人。她一直跟自己说,自己是个成年人,跟小孩子不用计较。她并没有对朱氏有亲母女的感情,又怎么能要求朱氏对她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的对待?不公平就不公平吧,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完全彻底公平的事情。可是……原来不是那样。她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不在乎。她不是不想对朱氏亲近,不是不想要这一世的亲情。可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她才告诉自己,自己是成熟的,自己不必在乎那些身外物,不用在乎那些小事,不用在乎那得不到的亲情和温暖……阿福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把李固的半条袖子都弄的潮答答的,一边擦脸,一边觉得不好意思。明明是李固心情不好,最后怎么哭的畅快成了自己了?这解释怎么解释成了这样了?李信笨拙的奔跑,跌跌撞撞,脸红扑扑的,额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珠。阿福要给他擦汗,他扯着阿福的手,把拾的一片金红的叶子放在她手心里。阿福忍不住抱起他来,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两口,李信咯咯笑,有样学样,在阿福脸颊上也笨拙的亲了两下,沾了阿福一脸口水。阿福抱着他,转头看李固。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李固的轮廊带着金色的英挺。人们常说,春光无限好。可是阿福觉得,比起春光来,秋光更显的明媚动人。春光多少还透着冬寒的荒芜,有一种浮燥的不真实。可是秋光,透着一种经过没淀的喜悦和踏实。他脸微微有点红,小声说:“我知道……嗯,你别生气,是我小心眼,我给你赔不是,别生气好不好?”阿福忍着笑,点了点头:“好,我不生气了。”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就象脚边那些纷杂的落叶。被风一吹,就纷纷的飘远了。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家事(四)张氏好说歹说哄走了李信,这个奶娘做的很知进退。毕竟现在李信用不着吃奶,奶娘并一定非得是她。她主要就是个保姆。在王府中,李固与阿福自然她要讨好的。阿福觉得她对李信还是很尽心的,也不象阿福知道的其他皇子公主的奶娘那样觉得自己有了皇子做倚仗就不知深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