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个体制,你走在路上会遇到不许闯红灯的体制,睡觉时会遇到不能跟别人的女朋友一起睡的体制。我倾向于认为体制本身就是糟糕的,但它是一种必要的糟糕。真正的问题其实在于我们有一些不必要的糟糕,却被认为是必要的。问题也在于,这种执念是如此令人嫌恶,以至于clack男孩们发现自己的警告行动就像西绪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无意义,于是嘟哝了一句&ldo;去你大爷的&rdo;便绝尘而去。
我经常看到一些bbs,它们很不出色,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产生&ldo;懒得跟你们说话&rdo;的念头。在那里,聪明人都不爱说话,蠢货们却滔滔不绝,我们就会说,啊,这bbs有一个体制问题。倘若它还有能力让聪明人学坏,让笨蛋们失去希望,那么它就是一个严重的体制问题。如果这个体制登峰造极,就会让聪明人得到邪恶的快乐,却总是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这种事可不仅发生在bbs上,当年隋炀帝就总是担心被人夺了性命,时常抚头自问,&ldo;好头颅,谁当斫之?&rdo;这颗头后来就果然被斫了去,这就是一个社会不能集纳智慧,只好集纳暴力。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分辨堂而皇之的话中哪些是违心之论,哪些是欺世之谈。
因此我得重新界定采访时听到的那句&ldo;这是一个体制问题&rdo;。如果是受欺凌者哭哭啼啼,&ldo;体制啊,没办法!&rdo;那么他是一个犬儒主义者。可是如果被采访者是个地方上的小头头,貌似达观地也同样表态,那么我就只好认定他是个推脱责任的坏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百姓有句话说得好:在这个狗食盆子里吃食的没你吗?狗粮有限你觍着脸净挑贵的吃,夫复何言呢?
如今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可以眺望远方的世界里,终于知道了人的机会和权利均等是好体制的基石。这个时代的困难也不再是晚清式的了,那时人们仿佛是在黑屋子里射箭,永远没有中靶的可能。现在我们看见靶就在那里,要是戴副眼镜,我们还能看见红心,它的名字就叫现代文明。如今的全部问题只是知易行难。何为行呢?何以行呢?其实没多么复杂,我看首先是当你感到有什么不妥之时就管他娘的,嚷嚷那么一句先。我们需要那些clack男孩。
可是饶是时代进步了,我们这里仍然甚少这类孩子,多的是满怀感慨的家伙。何谓&ldo;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rdo;呢?我看就是人们度过了挫败的一生,发现平生所见皆是虚诞‐在典型的中国式心灵中,我们会把衰老与智慧、消极与优美、爱好秩序与因循麻木混为一谈。当年宋人打不过金人就自嘲&ldo;金人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rdo;如今我们积极多了,凡事跟别人比着来。迪拜有高楼,上海也有;新加坡有大机场,北京也有;华盛顿有白宫,安徽也有。可是人家有保护社会的报警者,有修正案,我们还只有白发渔樵。
上等人和下等人
有一天,一个人问我一个问题:&ldo;为什么做实业的、商界的,各种在这个时代里做着实事儿的人,对现状都很乐观,而有些知识分子却总是不满意呢?&rdo;我回答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复杂又肤浅的答案:经济界的人首先对钱感兴趣,得到了钱满意度就提升,恰如权力爱好者得到了权力就会觉得世界非常美丽;好的知识分子对金钱和权力不敏感,却在意智识的发扬,倘若看到智识蒙尘,他们就会感到失望。我也可以给一个简明又深刻的答案:不论什么行业,满足感都来自于缺乏远见。西谚说,赞赏这句话的精准但原谅它的刻薄吧,狗是不能抬头的。
这个问题也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从个人角度说,生活当中有两个议题是最重要的,一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想做什么,二是来到这个世界遇到了什么。我想做什么呢?我想住在一个像日本那么干净又说汉语的地方,跟一帮聪明又有品格的人为伍。我遇到了什么呢?我遇到了我想做的事几乎没可能做成。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假如有人给我几亿块钱,我会不会变得满意起来呢?
惟一正确的答案是&ldo;谢谢,不要,请滚。&rdo;一个自尊的人不会接受不属于他的钱,更不会允许自己被购买。你不能把这叫作乖戾,二十多岁时我的脾气比现在坏,但心中杂念可比现在更多。单纯不一定与青春同步,恰如鲍勃迪伦所说,&ldo;那时我是多么的老,现在我比那时年轻了。&rdo;
不管人们愿意与否,品格会把他们划分为上等人和下等人。比方说,冲小孩子吼叫的人肯定是下等人,只想上某个女生却对她说&ldo;我爱你&rdo;的肯定是下等人,最重要的是,不诚实的人一定是下等人。粗略地说,列举下等人的50条特征,全都不符的就是上等人。不过甄别两者的最好标准却在于,下等人的&ldo;来到这个世界想做什么&rdo;是可以赎买的,上等人的却无可替代。
庸俗经济学常说&ldo;一切都有价格&rdo;,只有生命除外,一个就此设计的问题是:要是有人用一百万块钱买你妻子的一夜,你愿意不愿意?如果不愿意,那么一亿块怎么样?要我说,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下等人出的问题。&ldo;妻子的一夜&rdo;的附加值来自什么呢?这&ldo;一夜&rdo;是与&ldo;贞操&rdo;关联呢,还是与&ldo;自尊&rdo;关联,甚或与&ldo;信念&rdo;关联?倘若与自尊什么的相关,价值倒是可以无限倍增,但是对于卖方就有个问题了:您确定自己不要脸了?对于买方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买别人的自尊,你自己没有吗?
倘若&ldo;一夜&rdo;只是一夜,问题就更简单了,我看任何人的妻子的一夜都不值一百万,供需关系决定价格,免费还差不多。研究这类题目的同学们不仅太把钱当回事儿,也有点儿太把自己老婆当回事儿了。这有点儿像一户不开眼的人家在院子里挖到了一个流线型器物,暗中嘀咕,城里的富翁们会花多少钱来买这个古董呢?后来一鉴定,这东西超市里有的是,是一可乐瓶子。
小时候,我姥爷问我:&ldo;你这辈子想干啥?&rdo;我说:&ldo;吃冰棍!&rdo;他就说:&ldo;不对,老爷们儿要闯天下,见世面。&rdo;从此我下定决心,在这一生中一定要闯天下,见世面,吃冰棍。如今我才发现,世界上对我来说最好吃的冰棍,一种是沈阳的皇姑雪糕,一种是北京的北冰洋双棒,都是一块钱一根儿的。另外我也算见过了一点儿世面,不是在旅行和交际中,而是在人类的智识边缘。年复一年,世界万物的价值在我心中不断重新排序。我领略了功利之外的事物如何令人快乐。我读过了华莱士斯蒂文斯的两句诗,它描述了无用之用如何战胜了现实秩序:
这就是一首诗,逐字逐句地,
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
我想它说的是人类的精神确有其事,可以如同山阿一般真实存在。也许这就是一部分上等人的&ldo;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什么&rdo;。让他们对我们这个庸俗的世界满意?永远别想。他们也许有某个信念,也许只是尽力在做西谚所称之&ldo;抬头&rdo;。我可以汇报给我姥爷的就是:这就是我见过的世面。
猪膝骨与民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