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撕扯着吃了肉,也喝了汤。唯有老福叔没动一口,人们吃狼肉喝狼汤时,他吸着烟袋,望着老黄的坟。当天,他们背起家伙,拿上工具,走了一天的路,转了一个淘金的场子。老福叔说,这里有狼的腥气,以后就不会安宁了。只能躲了这里换个场子,无非是搭几个窝棚的事,他们信老福叔。那以后,老福叔的话更少了,淘金时撅着屁股下死力气干。闲下来时,嘴里吧嗒着烟袋,目光虚虚地望着远处。
4老福叔
老福叔是老关东。20岁那年,就来到关东跑单帮。那会儿,他要坐船去江东六十四屯打短工,江东是平原,左岸乌苏里江,右岸是精奇里江,两江夹一片平原,土地辽阔又丰沃,插根树枝都能长成一棵树。老福叔就在这里打短工,种麦收麦,两季的空当就下江捕鱼,一年下来总有些积蓄。江一封,这里就猫冬了。老福叔就怀揣散碎银两回关内老家过年去了。大年一过,老福叔和同乡们搭帮结伙地又回来了。日子辛苦,却有盼头。新婚的老福叔,日子才刚开头,整天乐滋滋的。让他没料到的是,一天,沙俄的军队血洗了六十四屯。他们把屯子里的人往江里赶,不从的,就用排子枪射倒,再扔到江里,血染红了乌苏里江。老福叔仗着年轻气盛,撂倒两个沙俄兵,跳进江里。他明白,这是沙俄想要吞了这块宝地。游到江岸,他一口气跑到了大金沟镇,可惜这里没有那么多地让人种,他就先打鱼,后来就进山淘金了。辛苦三季,也有些收获。时间长了,就喜欢上了东北。又一年大年过后,他说服家人,携妻带子地迁到了大金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先去了。他的两个儿子长得也都有他一般高了,平日里,在大金沟帮人打短工,下网捕鱼,什么都干,但老福叔就是不让儿子跟他出来淘金。他跟儿子们说:淘金这活不是人干的,罪也不是人受的。两个儿子就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老福叔吧嗒着烟袋,眯着眼睛道:等你们都成了家,我就收手,不再受这罪了。老福叔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把老娘平安地送终后,再给儿子娶妻生子,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大事就算完成了。老福叔一点点地向这个目标迈进着。五十来岁的老福叔,把大半辈子的力气都用来淘金了,没发过财,淘到的金倒也能换回一些散碎银两,够一家人糊口了。这么多年,老福叔满足、也不满足。他满足的是淘了这么多年金,自己还好好的,既没喂狼,也没让人劫命,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他不满意的是,一直希望日子能过得殷实一些,可从没宽绰起来,还是住在风雨飘摇的土房子里,吃了上顿算计下顿的,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也还没挣下。
老黄被饿狼疯扯,死了。老福叔的心空了。从老黄的奶奶到母亲,就一直陪伴着他进山淘金。有狗陪伴的日子,老福叔的日子是踏实的。老黄一家三代一直陪着他,早就有感情了,他也差不多把狗当成了家庭一员。老黄就这么悲壮地离去,为了保护他们,让狼撕扯了。他一想起那场面,心里就一剜一剜地疼。没有老黄的日子,老福叔独自躺在窝棚里,一天的淘金让他浑身散了架子。要是老黄在,就会凑过来,用软软的舌头舔他的脸、手,还有脚,他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从心里往外地舒坦。一身的疲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没了老黄,他的夜晚是寂寞的。睡了一会儿,就又醒了。恍怔中,觉得老黄还在身边,用手一摸是空的,他就喊:老黄‐‐这一喊,倒把自己给喊醒了,他怔怔地望着窝棚外。山坡上清寂着,天上洒下来的月光映着那条溪水,不知名的虫在草里叫成一片,歇了叫,叫了歇,周而复始的样子,时间仿佛凝固了。醒了,就睡不着了。老福叔摸索着拿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几下,烟袋窝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着。他听见大树和小树的窝棚里传来长长短短的鼾声,然后,他在心里暗叹道:还是年轻好啊。老福叔倚在铺上,不知是睡去了还是醒着。他见到了老黄,老黄和它活着时一样,活蹦乱跳的。老黄用嘴叼着他的裤角,扯着他往前走。他趔趄着跟老黄来到了一个沟口。沟口就长了两棵树,溪水还是那条溪,只不过在这里变窄了一些。老黄用前爪在一片沙滩上扒,很用力,把扒出的沙子弄得到处都是。最后,老黄不扒了,兴奋地看他一眼。用嘴在沙坑里叼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它摇着尾巴把东西送到他的眼前。他蹲下身接过,竟是一个狗头金,差不多有老黄的半个头那么大。狗头金,天哪‐‐‐他惊呼了。他抱过狗头金,看着眼前的老黄。老黄吠了一声,望着远处,他明白老黄是想家了。他又何尝不想家呢?老福叔醒了,脸上湿湿的,摸了一把,是泪。他躺在那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老黄想家,他也想家,可人和狗都不能回去,它得陪着他淘金。老黄知道,要是自己帮他淘到一块狗头金,就什么都有了。他可以回家了,它也就能跟着走了。可老黄还能回家吗?它被埋在山坡上,它的身上压着石头。想到这儿,老福叔就忍不住&ldo;呜呜&rdo;地哭了。他哭的样子像个孩子。哭够了,老福叔用拳头砸一下自己的头。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老黄,这是老黄给他托梦呢。那一阵子,老福叔总是神神叨叨的,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5刘旦
自从老黄惨死后,刘旦就像老黄一样,经常身前身后地缠着老福叔。刘旦见堆在老福叔面前的沙多了,就过来帮老福叔筛沙。刘旦的嘴很甜,能说会道。他从老福叔手里接过筛沙的簸箕,说:老福叔,你的腰都快累断了,我来帮你吧。老福叔就用迷迷瞪瞪的眼睛看他,不说什么,任凭刘旦从自己手里把簸箕拿走。老福叔蹲在沙堆前,吧嗒吧嗒地抽烟,目光望得很远,眼神却是一片迷离。老黄没了后,老福叔一直这样。刘旦筛沙,招来了大树、小树和老蔫的不满。在淘金的队伍里是有规矩的,并不是谁都能筛沙。筛沙是淘金者最后一道程序,面对的是即将淘出的金子。筛沙人得大家认可,首先得有一个好的良心。他们都是老福叔领出来的,老福叔筛沙他们都认可。金袋子就揣在老福叔的胸口。等到深秋,溪水结冰的时候,他们离开时就要分金沙了。金沙差不多是一粒粒地数,然后平均分成五份,揣到每个人的怀里。老福叔为了证明所有的金沙都在众人眼前,得把自己赤条条地脱了,将衣服和身体袒露在大家面前,接受检查。没人去检查老福叔,他们信得过他,但老福叔信不过自己。他把那身千疮百孔的衣服抖了又抖,最后跳进带着冰碴儿的水里把自己洗了,从嘴巴到鼻子,还有耳朵,甚至连腚也要洗上几把。淘金人管这叫清账。账清了,人也就清白了,然后穿上衣服,揣起各自分到的金沙,堂堂正正地走出林子,回家了。刘旦帮老福叔筛沙,众人是不满意的。在这里刘旦年龄最小,他们有个大事小情的,从来不把刘旦当回事,大家做了决定,刘旦只有屁颠屁颠地跟着。这里轮到谁,也轮不到刘旦去筛沙。几个人嘴上没说,但都对刘旦横眉立目的。刘旦就冲大树说:大树哥,俺是看老福叔老了,过来帮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