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这四个人走出夏夕住的屋子,门口站着两个婆子在垂手等候。看见夏夕她们出来,俩婆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七奶奶,侯爷听了跟您出门的兵卫的禀报之后不敢自专,特意把您在通州的事情告诉了老侯爷。老侯爷一听您居然抢了人家的新娘子回来,简直都吓傻了。侯府自开牙建府到现在,还没出过这么荒唐的事呢。现在老侯爷已经派人飞马去请二老爷回府,召您立刻到寿萱堂去受训。”
夏夕先是一愣,再一想,可不就是这回事么?婚礼上抢走了人家的新娘子。老侯爷能不大骇么?怕是先把侯爷就吓了一跳。不过这位侯爷确实有意思,知道老侯爷现在护着她,直接矛盾上缴了。不敢自专,这四个字在侯府使用率挺高的哈。
定南侯眉头紧皱,果然,侯府七奶奶抢了人家的新娘回府,这一两天眼看就会传遍北京。那个假四儿的事眼看是遮不住了。当面揭开,他的脸面就被侯府踩在脚底了。内帷不谨,继室为非,买个丫头假扮嫡女,易嫁底牌一揭,这辈子他在人前是抬不起头了。
想到马上将要面对的局面,定南侯只觉得面孔火辣辣的,步履维艰,恨不得拔脚从这里逃出去,跑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免得被人当面羞辱。
周氏用哀求的眼睛看着他,“侯爷,想打想骂回家我都受着,徳雅还是个小孩子啊,要是被休了,她可怎么办?我知道您恨我算计四丫头,这个帐咱们回家慢慢算,眼跟前的事,您得想办法帮帮徳雅。您要是不帮她,她今天就毁定了。”
“你既是相信纸里能包住火,这会干吗让我去?你自己去啊,谁捅的漏子谁负责。”
徳雅闻声又哭了起来。
定南侯看着夏夕,满脸的心疼怜惜,再看看掩面痛哭的徳雅,脸上的皮肉抽了抽,同样是一副恼恨又割舍不下的怜爱之情。夏夕明白,定南侯来之前想的是狠狠地处置一番徳雅,给长女一个交代,也帮她出口闷气。他想把事情控制在定南侯府家务事的框框里头,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解决,不要张扬开去。再怎么恼恨,他也是个父亲,终究舍不得让徳雅被休回家。
连她自己在内,都忘记了众口铄金的厉害。她从婚礼上救了姜云姬,却被不明真相的人传成了抢亲。昨天还庆幸说带着张胜民一行人,让她狐假虎威地顺利得手。这会儿却明白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性。在全北京还不知道的时候,张胜民势必先要向侯爷做个禀报。七奶奶带着兵卫出门三天,别的什么事都没干,就抢了人家的新娘子。消息捅上去,侯府为了整肃门风,也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易嫁的底牌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了,徳雅的前途命运只在今日。
再看周氏,惶惶然彻底没了主意,眼巴巴地看着定南侯。德闵什么时候见过她这副形象?冰冷威严的继母,永远高高在上,没人的时候连跟她说句话都显得降尊纡贵,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一般。那双冷漠的眼睛平素懒得看她,只要看她就是揪住错的时候,懒洋洋的声调,不耐烦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位嫡女一定是难以调~教到让人无奈的地步,而这位继母,一遍一遍地教导到自己也快失去了信心。
德闵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成一团,自卑深入骨血,死都死得胆怯。这一切的狠毒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偷窃长女的婚姻,这个女贼,这条毒蛇,今天势必要面对一次审判。她指望的定南侯又能抵得了什么事?
夏夕冷冷地瞥她一眼,看得周氏浑身一激灵。
“云姬,见到老侯爷,不增不减,实话实说。我要把真相一点不走样地摊在众人眼里。你不要怕,你的身契在我手里,大不了我给侯夫人付清你16两银子的身价,从此你就是我的丫头。”
“是。”姜云姬低低应道。
周氏的眼里立刻闪烁着泪光,她哀哀地叫道:“四姑娘!”
夏夕学着德闵唯唯诺诺的态度,问:“德闵又做错什么事了吗?母亲?您别生气,慢慢说,我一准照您的意思改。”
周氏激泠泠发起抖来,一把拉住了定南侯,声音颤抖地叫:“侯爷!”
定南侯看看夏夕,血红的眼里只有悲哀,没有怨责。他点点头,“照你的想法去做。爹懂的。你委屈了这么多年,总该有这么一日,让你舒舒展展地喘口气。”
夏夕的鼻子立刻发酸,泪水又浮了上来。这迟来的父爱,多么珍贵,却是无法慰藉远逝的灵魂。
周氏听到这番话终于抽泣起来,徳雅的哭声更是撕肝裂肺,“姐姐,我错了。姐姐。”
定南侯看着徳雅,“没用了丫头,时至今日,你跟你娘干得这些事是神仙也瞒不住了。你也别哭了,打起精神来,是好是歹都是你的命。就算休妻,家里亲爹亲娘该怎么疼你还怎么疼你,你比你姐姐强啊,就别难为她了。”
夏夕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德闵一生想要的温暖,如今错付给她,却叫人痛彻心肺。
“侯爷,从小到大,你看到德闵总是不满意不耐烦,你闺女多想看见你的笑脸啊。她努力过。一件事徳雅做了您会笑,所以她也做,可是到她你就不笑了。一次次地努力,落得个东施效颦人人耻笑,到最后只好死心放弃了。服毒的时候她也不恨你,不能让父亲满意,总归是她的不好吧?她做了你十几年的女儿,给父亲带来的快乐却那么少,总归是她的不好吧?临上轿的时候她原想告诉你,她很想做你的好女儿来着,但是她终究不明白该怎么做,她咽了这句话悄悄地走了。你这会儿疼她,真的迟了啊。”
定南侯抱着夏夕,泪水落在她的肩上头发上。他拍着她的背,“不迟闺女,爹还不老,再疼你十几年的时间是有的啊,爹欠你的,爹补给你。可怜你自小憋屈,今日就由着性子来,想怎么办爹都依你。今天就让周氏这贱人受足教训。让她害人,让她没日没夜地在我跟前吹风中伤你。是爹糊涂啊,我居然信了这毒妇说的那些话,你恨我怨我我都不怪你,你想拿爹出气我也依着你,爹全都依着你。”
夏夕在这个怀抱里再一次失声大恸,上一次是在花园里,被大太太刺激,倒向了许静璋。这次是德闵求而不得的父亲。这个怀抱很温暖,却让她极为矛盾,投入感情和信任依靠全都做不到,只怕德闵也不容易做到吧?为了这份温暖,她们俩似乎都在黑夜里摸索了太长太久的日子。
情绪太激动,早春里料峭的寒风吸了一肚子进去,没多久夏夕就哭得手指发麻,全身似乎也变得麻痹起来。
来叫人的两个婆子里有个身材高大有力气的,见状赶忙蹲下身子,说,“侯爷,把七奶奶放在我背上,别在外头吸冷风了。到暖和地方躺一躺只怕就没事的。”
定南侯一听,连忙把夏夕放在婆子背上,婆子背起她就往寿萱堂跑,定南侯在身后扶着。一行人就这么冲进了寿萱堂。
老侯爷一听说在外头哭出来的毛病,叫人放到里间的炕上,趴卧,然后在夏夕背上推拿了几把,可能老侯爷手上还确实有几分功夫,呼吸困难的夏夕慢慢缓过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