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提醒了我。
我过去把半开的屋门关起来(把屋门里边的暗锁扣上了),折回身,我像我家的主人样,坐在我家辱白色人造皮的沙发上。想说啥,却只叹了一口气。又瞅了一下他们俩,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如咕咕喝下几口水,不渴了,也不着急了,倚着沙发盯着我放在地上的书稿沉默着。
我不知道逮住他俩通jian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我不知道该说些啥。
屋子里的闷,像空气都凝成了铁或石头般。人也已经被铸在了石头或铁里。空调还开着,可李副校长脸上有了汗(有些可怜呢)。我妻子的脸上也挂了几珠汗。我脸上没有汗,只是手心有些热。双手捏着时,像捏了两包儿水。松开时,凉气哗哗从手心钻进了手掌里。在清燕大学读书、教书20年,从没有过的酸楚和惬意,这时从手心沿着胳膊流遍了我全身。我再一次望了他们俩,和他们看我的目光相遇时,他们的目光谨小慎微、颤颤抖抖,如在惊恐中伸出来试探安危的龟头般,看一眼,就敏锐快捷地缩将回去了。
时间叮叮咣咣,一分一秒都如铁轮样,在我家12平方米的客厅里走着和轧着。李广智这时被轧得有气无力了,再也不能闷着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和他同过床的人,抱歉地给我倒了一杯水(天呀,他竟给我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放在我面前,又回去受审样把屁股挂到椅子上--
杨副教授,我错了,想要怎样你就直说吧。
我的天,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微细,cháocháo腻腻,如从校园的荷湖那边飘过来的水蒸汽。原来他在学校演讲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报告,念文件,声音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他洪亮如钟,振聋发聩。他会法语,通英语,在剑桥大学主攻过西方哲学和美学,读博期间就翻译了西方哲学最难译的几本书,后来还译了一大批西方的探索小说和最新的美学论著,撰写了《西方美学史》、《西方哲学发展史》、《剑桥、牛津教育比较论》、《欧美与中国美学比较论》等等一大批的学说和专著。在清燕大学哲学系从教18年,他带出来的博士生将近120个,后来理所当然地当了学校的副校长,学生们就大多只能在礼堂听他演讲了,很少能在教室的讲台上,看到他的神采风采了(我曾经想有机会去近距离地听他一节课,可最终还是没听上)。再后来,他就几乎不再给学生授课了,成了这所赫赫名校忙上忙下的领导了。先是学校管行政、杂务的最后一名副校长,后来是管教学的第一副校长(高高在上,权重如山)。当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和这位西学大家接触时,他却面对面地坐在了我面前。就在我家客厅里,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无论如何说,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眉毛少许发白,额头上有些谢顶的老头儿,让我和那个声名如雷的校长对不上号。我盯着他的脸,如同盯着一张悬在我对面半空的青菜叶(似乎那青菜色的脸上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坚毅和刚强),就那么看着他,捉摸着他脸上到底有没有我行我素时,他又开口说话了。
第3节:1关雎(3)
他说,杨副教授,你放心,今年内我把你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行不行?
说,还有,我保证年底报批你为国家级的模范学者。评上模范学者了,奖金是5万元。
说,你如果想当你们教研室的主任或者系里副主任,我还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他这样说着,像给我开了一串条件的清单样,觉得条件可以了,价码够高了,他已经力所能及了,最后把目光软软硬硬地落在我脸上,等着我的回话和讨价与还价。可却在他看我时,在他等着我的回话那一刻,我看了茶几旁我的那堆书稿后,朝他淡淡笑了笑(笑得软弱无力、意味深长),说李副校长,我的《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写完了,有了这部专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你要从心里觉得你错了,觉得对不起了我杨科,要真心实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我说着悲从心来,想要哭出来。然就在我将要泪流满面时,心里蠕动一下子,我鬼使神差(也计从心上来)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晴天霹雳地在他面前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跪下看着他,也看着惊怔在一旁的妻子赵茹萍。我重复地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
第4节:2汉广
2汉广
从京城的精神病医院逃出来,一夜之后火车把我扔到了耙耧山脉下。
初秋绿野的清新,泛滥成灾地朝我扑过来,好像旷野上一团一堆的绿气,长年累月找不到一个闻香的人。沉闷了,死寂了,以为秋天的生命要荒废虚度时,我背着行李从车站走将回来了,自天而降出现在了山脉上。比起京城郊野的庄稼,要晚熟许多的玉米棵,把田野和荒地连成一片儿,扯地连天,从我脚下铺展到我目所能及的天边外,起起伏伏,荡荡动动,海面样不着边际,大而无当。有一股热辣辣的青稞气,香得我鼻子疼(我有鼻炎)。还有一股黄土的甜味在我舌尖上跳来荡去,翩翩起舞。我放下手里的旅行包和一个大提兜,在路边站了站,很夸张地对着田野和已经平南至顶的日光扩扩胸,舒舒展展撤了一泡尿,然后从山脚下朝着山坡上走。
我臆想,玲珍一定会在山坡上的那棵柿树下面等着我,翘首以待,望眼欲穿,不时地把手棚在额门上,朝着山下望一望。那树下有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头(是沙岩石),石头上不知哪年哪月刻出一个禾字来(我家寺村许多人家都有这样的刻字石),摆在那儿被人踩久了,坐久了,禾字已经模糊得如同枯枝败糙了。我想没人时,玲珍会站到那块石头上,踩着那个禾字朝着远处望,见面前一路空旷后,再如当年割糙的少女样,爬到树杈上,极目到遥远的地方盯着某个行人大半天。也还许,她不会再去爬那柿树了。毕竟早已风吹叶落,岁月枯荣,不再是可以爬树的那个年龄了。
然而无论如何,她在那树下翘首以盼是不需说的了。
看了看放在我脚边的大提包(那里放着我的衣服、物品、钱和《风雅之颂》的书稿),朝山上瞅了瞅,我又开始提着大包小包,继续朝着山坡上爬。我已经从旷野的气息中,闻到了20年前的盛夏里,老柿树那干裂枯皱的树皮味,还有靠西那一孤枝上,涩得舌头发白的柿子味。在那个柿子将黄的季节里,我离开耙耧到清燕大学读书那一年,玲珍就把我送到那棵柿树下。我们走累了,坐在那树下歇息着,背倚着柿树身,望着夏天像望着一湖热滚滚的水。那时候,山脉上空旷无人,只有我们俩,我便拉了她的手。她的手红润柔软,指甲fèng里隐约有条月线泥(我的指甲里也有很厚的泥。耙耧人的指甲fèng里都有泥),我看着她指甲fèng里的泥,摸着她肉嘟嘟的手掌上的一行茧儿,像一片暄虚的土地上,凸出来的几颗野石头。就那么,摸着手,摸着她的茧,她的手心汪汪洋洋出汗了。我的手心也汪汪洋洋涝成了灾。有一对乌鸦在我们头顶叽叽呱呱地叫,漆黑的声音落下来,摔碎成一片豆粒似的透明在我们面前滚动着。汗粒也在我俩的脸上滚动着。那时候,我凭着莽撞和勇气,大胆地把她揽在了我怀里。她也小鸟依人地偎在了我怀里。可却只一会(爱情还如刚出土的苗芽儿,未及蓬勃就遇到冬日了。遇到寒风了),不知为啥,她突然从我怀里把身子挣出去,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还把身子朝我的远处挪了挪,然后望着我,脸上肃静得如洗过水的一块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