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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柳迷亭不免有些同情,而且理智告诉他,这少年若一直清醒恐怕会生生地疼死过去。他的任务是把这少年活著送到目的地,他不能让他死。所以他一抬手,点了少年的昏睡穴,唯恐抗不过药性,下手多用了几分力气。

那少年终於失去知觉,暂时摆脱了痛苦,安静下来。

原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柳迷亭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天生冷血,那少年若不开口求他,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或者是他根本从没有真正关心过别人的感受。他一向奉行的原则是与己无关何必自寻烦恼。他把自己的心用重重壁垒封锁起来,害怕感情受挫从来不愿付出,他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

终於昏迷过去,含情以为自己会跌进昨晚的噩梦中,但这次比较幸运,他梦到了母亲。

在香云绮罗中,众人皆醉,唯有母亲在高处醒著,寂寂地舞动著生命的一簇火焰。母亲跳的是红莲曲。火红色层层叠叠的舞衣,鬓角一支红色羽毛颤颤微微,眉间贴著红色花钿,妖豔得像一朵成了精的红莲。那是他美丽的母亲!在台上强颜欢笑,在台下却寂寞哀伤的母亲。

含情的母亲原是江南乐坊的一名舞娘,姿容豔丽舞技高超,就算带著他这个没爹的小孩,也有许多人愿意雇她登台献艺。但是母亲坚持著唯一一点尊严,只卖艺不卖身,其中心酸苦楚一言难尽。

含情也曾像别的小孩子一样,问母亲关於父亲的事情。母亲从来不肯说,逼得急了她反反复复只念著一句话:&ldo;那个负心人,死了才好!&rdo;

再大一些,含情懂事了,知道舞娘其实与戏子ji女无甚分别,是下九流最低贱的行业,被人践踏欺凌是再平常不过了。像他这样没爹的小孩,多半是母亲被人糟蹋过留下的野种。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会激起母亲那些不愉快的伤心过往。所以他小心翼翼越发乖巧听话,再不问父亲的事,不愿见母亲因此伤心。含情原以为与母亲就这样相依为命,等他长大了做工奉养母亲,或许辛勤工作还能攒些钱娶妻生子,过完平凡的一生。

可惜苍天无眼,含情九岁那年,母亲因为不顺从一个恶霸的羞辱,被残忍地打断了双腿,他才明白过去那些只是美好的幻想,现实要比这残酷千百倍。母亲的腿因为伤得严重救治不及时,勉强长好後变成了瘸子,再不能登台跳舞。那时母亲已过妙龄,姿容大不如前,腿又废了,除非投了娼门操肉皮生意,再无人肯收留。与其那样出卖尊严人格,母亲宁愿选择每日辛劳替人fèng补洗衣,养家糊口。这种微薄的收入,生活自然比过去清苦许多,常常是拼命工作也换不来三餐温饱。不到一年的时间,母亲就积劳成疾,卧病在床。

没钱是无法给母亲治病的。十岁的含情在母亲昏迷时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凭著记忆找到了母亲原先那个舞班的老板,跪在地上哀求她,请她念及旧情借钱给母亲治病。舞班老板动了恻隐之心借了一笔银子,不是看在旧情,而是看上了含情俊美犹胜女子的容貌。若是这孩子换上女装登台,恐怕会像她母亲昔日那样风采照人,成为舞班的摇钱树。於是借钱的条件变成让含情在舞班做事抵债。

含情虽是男孩子,但骨骼尚未长成,身子柔软,性情温柔,学起跳舞来得心应手,没多久就可以登台表演。

敲檀板,按银筝,纤手轻划,素腰款摆,眼儿媚,袂影翻云,舞袖间流风回雪。女装的含情在台上比母亲当年更耀眼。

然而这些事含情是瞒著母亲的。他记得小时曾央过母亲教他跳舞,还说长大了也要登台表演,却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说她的儿子怎能再作这种下贱的行业?那些戏子舞姬台上再风光,台下还不是照样被糟蹋。

但是他现在这麽小的年纪,不登台跳舞哪来银两为母亲买药治病?既然登台,便逃不开躲不了那些y秽的目光。

索性老板还算好心,看他年幼为他挡了一些无赖的骚扰。可对方若是肯出大把银子,或是有权有势的,老板只能昧著良心逼迫含情应承。

十二岁,普通人家的小孩还在父母的呵护下享受无忧无虑的时光,含情已经学会了如何用自己稚嫩的身体取悦男人。

他隐瞒得再好,仍躲不过母亲的细心。儿子身上的变化,作母亲的怎会看不出?再三追问,含情说出实情。穿著女装登台跳舞也就罢了,居然还卖身?母亲得知真相後立时气背过去,一直没有起色的病情又加重了,时时昏迷不醒,醒来也是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含情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他打定主意,母亲在一日他就要好生照料尽足孝道,哪一天母亲若撒手人寰,他也不活了,陪著母亲共赴黄泉。

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病危,花逢时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含情的命运。

含情的母亲勉强熬过了冬天,仍是病入膏肓,全靠昂贵的药材吊著。白日里,含情伺候在母亲床前端汤喂药;晚间他在艺馆中强颜欢笑,常常是为了多赚些银两表演结束就随了有钱的主顾过夜,直到早上拖著伤痛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他是雇了一位细心的大婶帮忙照料母亲,可他一回到家里就会事事亲手操持,他觉得这是为人子需尽的孝道,怎能总是假手他人?但他毕竟只有十三岁,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此日复一日的辛劳,身体如何承受得了?他比同龄的男孩子要瘦弱,会累得闭上眼睛就能睡著,会痛得咬破嘴唇而不自知。

舞班的老板却不管这些,含情的清瘦憔悴扮上女装更加惹人怜爱。

那一年三月,正是梨花开时,青楼酒肆里歌舞升平,权贵富商们醉生梦死。

前一夜含情还在一个富商身下宛转承欢,转天又要应酬知府的寿宴登台献舞。知府点名看含情的表演,他身上再痛只要手脚能动就绝对不敢推辞。

素衣缟袂,水晶抹额,雪绒缀鬓,口噙一枝梨花,跳的是应景的一曲梨花雪。软靴沾细雪,舞袖拂梨花,含情忍著痛身随曲转,眼神却已迷离,只盼著这一曲早些结束。

花逢时就在台下,这已不是他初见含情。一年前他就得知他要找的人在这里,只是没想到他们母子境遇如此。那女子曾经也是高贵清雅不可方物,而今瘸了腿卧病在床早无姿容,全靠著儿子卖艺卖身维持生计。他们母子已经如此悲惨了,恐怕再多些痛苦也觉不出来。

花逢时起初是很失望的,仿佛积攒多年的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不甘心!他决不会放过他们!他要让他们生不如死!他们现在觉不出痛苦,就先给他们快乐,把他们带上云端再狠狠一脚踹入地狱,对,就这麽做!

仔细地观察了一年,打发了所有真正同情他们母子的人,刻意安排了一些无赖纠缠含情。每每看见那个柔弱的人儿为了十几两银子就放下自尊丢弃人格出卖肉体忍著伤痛强颜欢笑,花逢时会高兴得整晚睡不著觉。

然而那个贱女人终於撑不过这个春天了,早知她身子这麽弱,就该在她每日服的药中少下点毒。花逢时猜想那个贱女人一死,含情恐怕也会寻短见。怎能让他们死得如此痛快?他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已。

知府夜宴之後的那个清晨,风四起,梨花点点,点点离人泪。

在花逢时眼中含情清瘦的身影宛如开到极盛极豔时候的梨花,顺著温暖的南风,滑下枝头,飘飘荡荡,零零落落。

含情跪伏在母亲的尸体旁欲哭无泪,母亲的身子是温热的,前一刻还在痛苦的呻吟,後一刻就没了气息。他原本想告诉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ldo;娘,您知道吗,花叔叔来接咱们了,他是爹爹的结义兄弟,他说从今以後会好好照顾咱们的……&rdo;

花逢时站在梨树下,藏在阴影中的脸上绽出一抹恶毒的笑容,可惜含情看不到。

含情眼中的花逢时是斯文善良重情重义的花叔叔,是除了父母最亲近的人,他最该信任的人。在花叔叔的帮助下,含情办完母亲的丧事,赎了身,以为终於逃离了苦难。他做梦也想不到,等待他的是一个被精心伪装过的残酷地狱,那里会让他伤得更深,丢失了灵魂再也无法超生。

&ldo;……花叔叔……&rdo;

柳迷亭听到含情在昏迷中反复呼唤著这个名字。花叔叔是谁?是对含情十分重要的人吗?含情大约是十八九岁,花似锦不过二十出头,他叫的不会是花似锦。

行到中午,阿德将车下道停在路边,取出干粮伺候柳迷亭用午饭。

望著食盒中精致的糕点,柳迷亭食欲大盛,狼吞虎咽一扫而空,才想到只顾自己吃,没给别人留一些,於是不好意思道:&ldo;阿德,这点心太好吃了,我忍不住一人全吃光了,没给你们留。这里不会也有你们一份午饭吧?&rdo;

阿德恭恭敬敬道:&ldo;这是专门为柳公子准备的。我们作下人的自有干粮,一会儿路上边赶车边吃就行了。&rdo;说完这话,他收起食盒,退出车厢,准备继续驾车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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