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句平常无奇的话,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番生死挣扎之时,每当这句话在耳畔响起,是怎样的令他动魄惊心,只为这一句话,他或许才又有勇气重新面对早已满目疮痍的生命。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有时宁愿自己还在梦中,任由妙瑛牵着他的手,对他展露明媚微笑,看得久了,他会以为那微笑可以永恒不变,只为他一个人而绽放。他在黑暗中黯然的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如此自私,贪恋着妙瑛的善意和美好,却到底无法回报一丝一毫。
窗外的风声骤然停了,一室静谧中,他迷茫悲戚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他生命中的欢愉,惟剩妙瑛,她就好像自己困顿生命里的一弯清溪,慌乱迷途中的一道星光,即便他的人生已失去了亲人、故园、自由、梦想,但还是要为这一点点希冀努力拼上一回,纵然失败,他也不能让她陪着自己一道沉沦,他总要试上一试,试着让妙瑛得到今生的圆满和安稳。
念及此,杨慕顾不得胃里阵阵痉挛,倏然起身,却不防几日未曾下床,双腿绵软,刚一站起,膝盖便一弯,险些栽倒在地。他不敢大意,先扶着床沿适应了一刻,觉得腿上渐渐恢复了力气才迈步向门口走去。
门推开,一阵清润的春风迎面撞入他怀中,却是妙瑛披着斗篷正走进来。两下里,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
杨慕适才要冲出门去寻妙瑛,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想要对着她说,及至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踌躇良久,心里微微一酸,终是问道,&ldo;我,睡了几日了?安儿,还未曾出殡罢?&rdo;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自己几次从昏迷中清醒,甫一开口都是向妙瑛询问亲人的死生之事,如是想着,心已是重重一沉,四肢百骸皆在隐隐作痛。
妙瑛迟疑片刻,道,&ldo;算上今日,你已睡了三天了……你放心,尚且还可以送安儿一程。&rdo;她这三日可算过的跌宕起伏,也未有机会好好来看他,如今从灯下朦胧的光影里望过去,只觉得他瘦得愈发狠了,却也更显出轮廓的精致清晰。她默默地看了一会,见他忽然蹙起眉,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忙上前一步道,&ldo;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人传太医来。&rdo;
杨慕只觉得胃里抽作一团的痛,涔涔冷汗沿着背脊蜿蜒淌下,余光一瞥,正看到妙瑛眼中的疼惜焦急,他下意识地掩饰起神情,略直了直身子,道,&ldo;没事,只是太久没吃东西了,可有现成的吃的?&rdo;
妙瑛想了想,道,&ldo;我叫人去熬些糜粥来。&rdo;才要转身,又被杨慕轻轻拉了回来,摇头道,&ldo;太晚了,我忍忍也就过去了,还是不折腾旁人罢。&rdo;
妙瑛愣得一瞬,旋即低声一笑道,&ldo;那便咱们自己来好了。&rdo;她蓦地牵起杨慕的手,拽着他一路向厨房走去。
夜半时分,院落内自是鸦没鹊静。因府内人口简单,管厨房的娘子们平日里也不大提防,是以房门竟未落锁。二人长驱直入,妙瑛借着外头的星光,摸索出火折,点亮灯烛,放眼一扫,灶台上只零星摆着些菜蔬,她不甘心地上前翻找,终于在角落处盖子下头找到一碗茯苓粥,当即端起来对着杨慕欣喜的笑了笑。
杨慕见她的样子好似捡到宝,也不禁莞尔。半晌过去,也不见她有动作,却是望了那半凝固的粥,迟疑道,&ldo;不知这是谁人剩下的,可还用得么?&rdo;
杨慕一笑道,&ldo;眼下只有这个,姑且就是它罢。&rdo;说罢,只是望着她笑而不语。妙瑛果然蹙起眉头道,&ldo;都凉了,等我给你热热。&rdo;她走近灶台放下碗,忽然觉得灶口太大,碗又太小,一时踌躇起来,不知该怎生安置那碗,又低头瞧见灶眼,这才想起还需生火才行,四下里一顾,终于瞧见了屋子一角堆着些干柴。她微微有些踯躅,脸上便现出几分茫然无措的神气。
杨慕含笑看着她的惶然忙乱,走上去拣了几根柴丢进灶眼中,拿起台子上的纸媒子,轻吹了一口气,那纸头上本就有点点红光,经他一吹立时燃起一簇火来。他从容地将干柴点着,隔着空荡荡的灶口便能看见丛丛火苗。
妙瑛已看得有些发怔,及至看他端了一只笼屉架在灶眼上,轻车熟路的将粥碗放进去,盖好盖子,已是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ldo;你连这个都会?何时下过厨的?&rdo;
杨慕淡淡笑道,&ldo;小时候和厨房钱婶家的儿子玩,他教我弹弓,后来见我比他射得准些,便借口要帮厨不和我玩了,我心里不服气,悄悄跟着他,本想看看他是不是说谎。躲在外头墙根下偷瞧了一会,刚好看见她们生火蒸东西,步骤都被我看在眼里,犹是也就记住了,没成想有天还真用得上。&rdo;
妙瑛听得噗嗤一笑道,&ldo;我当是为什么,原来你也是个淘气的。这么听来,你小时候还有几分贪玩的脾性,怎么长大了,不,还未等真的长大,便老成持重起来?真羡慕那厨娘家的孩子,倒见识过你尚带童趣的样子。&rdo;
杨慕眉间轻轻一蹙,想起那曾见过他天真稚气模样的人,现下不知飘落在何处,他又是从何时起渐渐抛闪了自由自在的本心,变成如今的模样,却已是说不清,想不明了。
笼屉上冒出虚虚白烟,将他二人的面目笼罩在一团温热的雾气里,杨慕借机将眉梢眼角的一抹黯然掩藏好,微微一笑,伸手揭开盖子,垫着几层巾帕将那热透了的粥碗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