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皇帝不看则已,看到那句&ldo;怀才误此身&rdo;直觉得此人不单以孤臣自居,竟还以为自己身受缧绁是为才华所误。也罢,曾经赏识那人才华的咸平帝终是去了,如今是他的乾宁一朝,他便要让天下人和后世人都知晓,杨潜志大才疏毫无能为,唯有于钻营谋利一道甚为精通。
皇帝勃然将那诗稿掷于地下,凝眉略一沉吟,目光已落在那玉玺之上,终于再无任何犹疑,执起玉玺在那绫绢之上用力地盖了下去。
当晚皇帝独自在东暖阁中歇息,白日的暑热渐渐散去,有清凉中透着秾丽花香的熏风徐徐飘入阁中,皇帝忽然心中微动,信步朝阁外走去。步出殿门,他负手立于廊下,举目望去星汉浩渺,月华凝练,临近望月,那月亮虽悬于天之一隅,却仍是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硕大。
他正望着月色出神,常喜一溜小跑行至近前,还未张口已有些气喘。皇帝轻笑道,&ldo;你慌什么,先喘稳当了再回话。&rdo;
常喜微微有些发窘,忙深呼吸了几口,躬身道,&ldo;回皇上,诏狱来报,杨潜已伏诛。&rdo;
皇帝眉间一松,仍是眼望星空,淡淡道,&ldo;他选的什么?&rdo;
&ldo;是白绫。&rdo;常喜欠身道,不知为何,说这四个字时,他脑中闪现的竟是如水如霜般的月华,那三尺素白绢纱铺陈开来,想必其光泽也不输那皎皎朗月罢。
不知皇帝是否和他想到了一处,他恍若未闻常喜的话,沉默良久,缓缓挥手示意常喜退下。廊下只余皇帝和远远侍立的内臣,他适才注目漫天光芒,此刻双眼微有些困乏,心中却难辨悲喜。他试着猜度那人在诏狱的方寸天地里,隔着一小扇窗,看到的人世最后一番景象,是否也是那静默无语却又灼灼发亮的明月,他们眼中看去的月亮该是不一样的罢。
几缕浮云掠过,停驻在圆月前,皇帝恍惚觉得那近在咫尺的硕大银盘被遮挡成了一个饱满的馒头模样,他看着直想乐,许是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他静静地笑了一会儿,脑海里忽地蹦出了一句话: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皇帝一怔,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一句,他明明赢了,却好似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快活,这无端端冒出来的句子便像是给那仇雠的挽歌,令他一阵丧气败兴,及至再仰头看那明月,便觉得冰冷得无甚趣味,索性一拂袖转身向阁内走去。
第64章飘风弗弗
杨慕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周身被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那风中似乎带着一缕白檀幽香,像极了从前母亲身上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辗转挪动身子,觉得身下的锦褥柔软的好似母亲的爱抚,一寸寸慰藉着他酸软疼痛的肌肤。身上刀割般的痛楚渐渐淡了些,濡湿的冷汗也在清风中消散开来,他悠悠醒转,眼前是一线昏黄的烛火,跳荡的光影映照在床前的素白撬纱帐幔上,倒给那惨淡的颜色晕染上了一抹温暖的色泽。
那清风与香气依旧萦绕在他身畔,原来竟不是他在梦中的奢想,他艰难地回首望向身后,看见琉璃屏风隔绝的一隅天地里,唯有妙瑛一人,正手执了素绢纨扇一下下地为自己扇着凉。朦胧的光线里,他看不真切,只觉得她的两腮边似有晶莹的一点亮光,他心中一阵剧痛,那痛楚竟超过了身上疼痛,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他终是令她伤心难过,落下泪来,可为何她的面容却比平日里还要温婉、平静,只是怔怔地在望着自己,唇边缓缓漫起和润的笑意。
杨慕全无力气回过身去,只得转着头,喘息着轻声道,&ldo;你……停了扇子罢,太辛苦了……&rdo;
妙瑛鼻中尽是浓浓的酸涩,她守在杨慕身边,眼看着他因高热、剧痛汗透衣衫,那汗来势太过迅猛,来不及擦拭已涌出新的一层,薄纱中单紧贴在他身上,他薄薄的脊背便完整的呈现出来。她这才惊觉,不过短短几日,他已被折磨的形销骨立,身形竟比少年时还柔脆单薄‐‐他过了弱冠之年也并没多久,还是一个如此年轻之人,可那属于青春的光华,好似已在那白若霰雪一般的面色里渐渐地随风化去。
妙瑛不忍看着他强撑力气,轻缓地坐到了床边,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和悦道,&ldo;果然热都退了,看来我也没白给你打扇。这会儿觉得如何,疼得厉害么?&rdo;
杨慕骤然听她这般问,想着身上的伤处,脸上已微微有些涨红,摇了摇头道,&ldo;我没事,累你挂心了。我……睡了多久?&rdo;
妙瑛轻叹道,&ldo;有三日了,也不曾吃过东西,我给你倒些清水来,先润润喉咙罢。&rdo;她说着起身去取壶中清水,倒在茶盏之中,因怕杨慕渴了太久一时喝得急了,便蹲在床边,扶了他的头,缓缓喂着他。她平生不曾做过这些,可不知为何却并无陌生的感觉,只觉得杨慕眼睛里如同企盼甘霖一般的渴望,看得她遍体生出一阵疼痛,原来柔肠寸断确有其事,那样绵密的酸楚,百转千回的怜惜,好像业已将她的五脏六腑也一并揉碎。
妙瑛无声的看着杨慕如饮琼浆一般的喝下一杯杯清水,他的面容已不复从前的清朗,憔悴而全无神采,一双眼睛里却满含了感激和欲语还休的歉然,他确如佑堂所说,是个有些痴迂之人,如同美玉看似坚刚,实则容易折脆,可她就是爱极了他的痴,他的孝,他的不为所动,他的固守执拗,甚至他的无可奈何,以及他的注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