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东暖阁时,太上皇依然在床榻上睡着,他挥手屏退了暖阁中的人,慢慢地走到床边凝目望去,只见太上皇的脸色呈现出一股灰败之气,呼吸也并不均匀,他略探了探身子,闻到那呼出的气息里带着一种腐坏的味道,心头一阵恶心,脚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太上皇仿佛感应到有人前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混浊而凝滞,过了许久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皇帝,他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道,&ldo;你来了,扶朕坐起来罢。&rdo;
皇帝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上前扶起他,欠身道,&ldo;臣今日请安来迟了,还请父皇恕罪。&rdo;
太上皇半闭着眼睛,摇头道,&ldo;无妨,你近来忙碌,朕知道的。&rdo;他喘气了一阵,饮了两口皇帝奉上的茶,觉得缓过些精神,&ldo;朕病了也有一个多月了,你亲政的这段日子,可有什么为难之处?&rdo;
皇帝觉得今日很有些奇怪,太上皇的口齿和听觉好似都恢复了正常,他心里又有些畏惧,只疑心该不会就此便痊愈了罢,他知道太上皇在等他回话,连忙按捺住内心的情绪,恭敬道,&ldo;臣德薄才疏,不比父皇是天纵英主……&rdo;
太上皇忽然扬起手,打断道,&ldo;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只说有什么难处,你是朕的儿子,也是朕亲选的皇帝,朕总会想法子帮你就是。&rdo;
皇帝听得真切,太上皇的语气里确有一层忧虑,几分关怀,他心里忽然一热,半坐在了床边,真诚道,&ldo;臣近日翻看户部账册,有几处的太仓库银俱已告罄,虽则眼下并无妨碍,但长久下去,若遇兵事,赈灾,恐怕就有些力不从心。父皇去岁下旨免了安徽,山西两省的税赋,如今可是该重新征收一道了,臣这是不得已为之,待得国库充裕了,臣自当再行轻徭减赋。&rdo;
皇帝不语,良久重重叹道,&ldo;朝令夕改,这是做君主的过失。你难,老百姓也难,到底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狠。若说有错,错确在朕。朕做了六十年的太平天子,自问文治武功还对得起社稷江山,只是下江南一事做的错了,劳民伤财,徒惹物议……眼下你虽然难些,总还是有能干的人,杨潜管了这些年的内帑外银,他既懂实务,又有算计,日后你们君臣好好商议着来,总归还是能让国库充裕起来。&rdo;
皇帝忽闻这话,愣得一愣,旋即面露不悦之色,并不言语。太上皇打量他一阵,问道,&ldo;你便是对杨潜成见太深,积怨太深,他的不好你自可以留待日后清算,眼下先用着他的好处,解决燃眉之急才是。&rdo;
皇帝轻轻一笑道,&ldo;父皇的意思,臣大约明白,可若是臣的燃眉之急便是,杨潜呢?父皇,此人辜负圣恩,屡次枉报功次,滥升官职,排斥良善,引用奸邪,交结朋党,同恶相济,已是耗国不仁,紊乱朝纲的大奸。这样的人,臣以为,该当用重典,才可令众臣工引以为戒。&rdo;
太上皇蓦地瞪大了眼睛,带了几分不可思议盯了皇帝许久,一字一顿地道,&ldo;你果真容不下杨潜?&rdo;
皇帝强自鼓起勇气,迎着父亲的目光,道,&ldo;父皇,不是臣容不下他,是乾坤社稷容不下他,杨潜贪赃枉法,臣有实证,此人巧言令色,欺瞒君父,为了父皇千秋万代的名声,臣也不能再姑枉容之了。&rdo;
太上皇神情微微一震,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半晌缓缓道,&ldo;罢了,他的事,朕亦有错。只是他到底是小瑛的公公,为着小瑛的体面,你也不要做得太过。&rdo;
皇帝闻言,起身撩开锦袍,双膝跪倒,道,&ldo;父皇谕臣,臣不敢不听,但臣亦有几句话要对父皇讲。妙瑛为父皇爱女,臣幼妹,父皇疼爱,臣亦珍爱之,然而除此之外,她也是国朝公主,既受万民爱戴敬仰,便应为天下万民表率,臣以为不该为顾念妙瑛而畏缩忌器,当断不断,必生祸患。臣斗胆说一句,当次诛奸臣清朝纲之际,即便是臣之爱女处妙瑛之位,臣亦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rdo;
太上皇惊闻他这一番话,耳中已是嗡嗡作响,怒目而视皇帝,喉咙中发出嗬嗬地声音,却似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拼命地咳喘半日,直咳得双目通红,才气极道,&ldo;你竟是连小瑛都容不得了,朕还没死……你真要将杨家赶尽杀绝,不给小瑛留一点余地么?&rdo;
皇帝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心里涌上一阵既悲凉又快意的复杂情绪,他垂着双目,重重的顿首下去,趁着太上皇望不到他之时,含了一抹刻毒的笑意,坦然道,&ldo;父皇教导过臣,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臣不敢或忘,更不敢因宗亲之故,任奸佞滥觞。&rdo;
皇帝伏地良久,耳中渐渐听得太上皇越来越粗重的呼吸,那喉咙里发出的暗哑声却越来越弱,最终化作一声衰弱无力的叹息,他有些畏惧又有些兴奋的缓缓抬首,向那垂着一半锦帐的床榻上望去,他看到了太上皇合着双目,身子正一点点地向下滑去。
皇帝看得分明,两行混浊的泪水正从父亲紧闭的双眼中缓缓地流淌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爷子终于挂了
第57章花叶不相伦
乾宁四年五月丁酉,太上皇崩于养心殿东暖阁。妙瑛与杨慕一连三日着丧服于思善门外哭灵,回到公主府中已是傍晚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