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ldo;我怕我爹打&rdo;,&ldo;我怕我爹骂&rdo;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ldo;我明儿再来找你。
&rdo;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ldo;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rdo;&ldo;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rdo;&ldo;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rdo;&ldo;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
&rdo;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ldo;看我爸爸打的!&rdo;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
我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ldo;你爸爸干吗打你?&rdo;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ldo;他不许我出来玩。&rdo;
&ldo;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rdo;
妞儿点点头。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ldo;那么你快回去吧!&rdo;她站着不动,说:
&ldo;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rdo;
&ldo;那么你妈呢?&rdo;
&ldo;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rdo;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fèng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ldo;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rdo;
&ldo;齐化门?&rdo;我点点头说:&ldo;我知道那地方。&rdo;
&ldo;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rdo;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ldo;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rdo;
&ldo;你是讲故事吧?&rdo;
&ldo;也许是故事,&rdo;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ldo;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