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幽。”谛明忽然道,“当时是我犹豫不决,轻易动摇,又轻易放弃。是我的错。”他说完,似乎有些疲惫,闭了闭眼。容幽便心软了,说:“算了,海盗团的事是无法预见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当时状况也不好。”谛明垂目看着容幽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容幽也是白瀚教出来的乖孩子,他曾经也无忧无虑地长大,双手只有握笔留下的薄茧。但现在他闯过了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指缝间都是握枪留下的茧子,还有火药和电火花灼出的细小伤痕。这时,容幽突然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双手,他指尖一动,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来,藏在桌子下面。谛明说:“我一直在看g02星保卫战留下的录影,但还想听你说。”“……还好,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一场仗打赢了,媒体就会比较喜欢吹多艰难多不容易。”容幽犹豫了一下,“是因为霜楼将军很厉害,他一开始就联络了地面部队,将剩余力量统合了起来,否则我们恐怕很难撑过前两个月。后面的情况虽然也有过危机,不过一直在胶着,我们撑得越久,敌方的攻势就越急切。最后是霜楼找到了他们冒进的弱点,一波小战役打了回来,最后才完全打消了他们继续进攻的念头。”“我不在乎那场战争,”谛明说,“我只是想问你,你有没有遇见危险?”“……”容幽噎了一下,还好还算是习惯了这个人的冷血,“霜楼将军人很好,他一直有保护我。再说,至少我还有一个急救装置。”谛明闻言,冷声道:“也就是说,他还是让你遇到了危险,几乎要动用紧急援救?”战争在关于那场战争的官方记录片里,星际海盗团的攻势由两支舰队组成,其中海盗王的旗舰上配备有海克斯级歼灭炮,曾经差一点就端掉g02星上的指挥总部。当时的容幽、霜楼和傅定等人,再加上g02星驻扎部队的高级将领和总参谋都在那座指挥部里,因为这里残留有唯一一个高端量子通讯频道。如果失去这个频道,整个g02星的通讯系统就将沦陷,各地士兵将分散作战,在制空权大部分丢失的情况下,分散作战就相当于慢性死亡。为了保住这座唯一仅剩的指挥总部,霜楼提出了诱饵作战。在纪录片里,记者深情描述了这个作战的过程:容幽身为当时军队的精神领袖,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做了这个诱饵,将敌军旗舰舰队吸引到了另一座指挥塔前;而霜楼带领一支神秘敢死小队,冒死从电离层空降,降落到旗舰上时,一共60人已经死了38个。旗舰在到达容幽之前,无数士兵为保护他而牺牲。为暂时阻拦敌人的攻势、为霜楼争取宝贵的时间,一批一批优秀士兵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仍顽强抵抗。傅定主动暴露自己身份,引诱敌军前线部队,又换到了一点时间。他们的牺牲最后换来了回报,霜楼在千钧一发之际刺杀海盗王成功,毁灭了旗舰控制室。旗舰失控后直接撞出舰队,在拖死两艘护卫巡洋舰后,又受敌人控制,直接撞向容幽所在的指挥部。当时情况万分紧急,但指挥部内临危不乱,傅定用一发粒子炮使旗舰偏离了轨道,最后旗舰在所有人的祷告声当中坠落在距离指挥部仅仅两公里的位置上。海盗团这一轮毁天灭地的攻势被直接阻拦,无纪律的海盗们在失去命令后各自后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占领g02星的机会。在不到十天内,剩余星际海盗首领畏惧银河帝国的援军包围,很快撤离了地面,又在三天后,将整个星系的航行轨道也让了出来。又十五天后,g02星正式宣告脱离战争。“如果不是霜楼将军冒险刺杀海盗王,我们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抵抗到底而已。”容幽回想起当时的事,深吸一口气,“当时只有拼死一搏,利用敌人缺乏组织纪律唯一的弱点,才能可能找到一条生路。”谛明道:“你不该将自己放在诱饵的位置上。霜楼走后,你缺乏有力保护。”“但我们什么都缺……”容幽沉思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表达,“当时我就好像在玩一个平衡木游戏,这里要是多放了一个砝码,另一边就一定会出事。可是砝码太有限了,永远都缺兵力,永远都没办法让平衡木完美静止。为了保持平衡,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当时每一个士兵都在他必须的岗位上。我实在不可能抽调出更多人手来保卫本部,就连跟随霜楼的小队,也都是志愿者。”谛明显然看过战报,那上面说60名敢死队的成员都是自愿站出来的,在空降时就死了一大半,最后完成任务后,回来的一共只有三个人,其中包括重伤的霜楼。“你的动员能力让我很吃惊。”明亲王道,“当时的战场情况,士气极为低落。如果是我亲身在现场,能找到的志愿者也不过两位数。如果异地处之,我身在你的身份地位上,我不如你。”容幽听后,苦涩地笑了笑,并没有被夸赞后的骄傲神情。他说:“其实霜楼当时提出要一个人去刺杀的。我强行为他做了宣讲,我说了足足六十多分钟,只希望可以多一个人站出来跟着他去。但是当时所有士兵都是沉默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肯去。因为留在指挥部里,地面部队只会全力保护我们;但如果志愿去执行任务,必定九死一生。”谛明难得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容幽道:“没有人愿意送死,所以霜楼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人前往,他连自杀式袭击都准备三个预案。后来,傅定提出了一件事,他说让指挥部里这些士兵今晚去见一见家人,见不到的就可以用指挥部的通讯来进行联络。”战争进行到这种激烈的时候,一般的军队都是纪律最严苛的时候,连放下枪支都可能枪毙。而指挥部的通讯频道如此珍贵,几乎从不开放给中低层军人。但傅定的要求很坚定,也给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几乎所有士兵在那天夜里,都想方设法地与家人朋友取得了联系。所有的欢欣和泪水都找到了归宿,指挥部灯火通明,亮了一整夜。次日晨,士兵们的遗书纷纷在广播里循环播放。事情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一共59名士兵站了出来,愿意与霜楼一起出征。容幽道:“这些人里,有人知道了妻子被敌军轮奸致死的消息,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复仇;有人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沦陷区里下落不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独善其身地等在安全区;也有人在一夜间失去了五个家人,心存死志,只等着为家园做最后一搏。”谛明微微蹙眉,似乎难以理解人类的这些感情。容幽叹了口气,说:“没有人会为一场完美的演讲而死,但他们都愿意为重要的人而对抗千军万马。”容幽喝了半杯茶,从自己的护腕里摸出了一柄拇指刀,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动。“这把小刀是庞文少校的。”容幽说,“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他就是那个令人强抢我养父的遗物,然后拿来贿赂你的少校。后来你直接把他从少校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还送进了军事法庭。海盗来的时候,他还在牢里关着。我们太缺人手了,所以经过那里的时候,我把所有关在里面的军事犯人都放了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愿意上前线战场。一共八百多人,最后来了782个,死在战场上的又有一半。”谛明道:“怎么,庞文还回来参战?”容幽说:“一开始没有。”一开始,庞文知道指挥权移交到了容幽手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没办法在容幽手下做事,因为容幽这时动一动手指就能轻易地报复,让他死无全尸。庞文在某天夜里溜走了,有人说他偷了一架民用飞行器,企图逃出g02星。但g02星的近地轨道已经被海盗团全线占领,没人能这样逃得出去,所以也有人说他投敌了。庞文曾经也是驻扎s169星系的部队首席将领,一旦他叛逃的消息被坐实,必定会极大地打压士兵仅存的士气。而如果他身死,那么他手上的指挥权限又按军衔次序进行变动,不能直接攥在容幽等人的手里了。所以最后容幽也没有公布他逃脱的消息,只是编了个谎言,说:庞文少校亲赴战场、英勇杀敌,在一场战役当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正在急救。这一“抢救”,就度过了接近三个月,庞文的病情俨然变成了前线士兵们牵肠挂肚的消息。“在这种时候,要是他被救活了,士兵就会受到极大鼓舞,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下了战场还会被同样地关心,施以同样的全力抢救,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容幽说,“可是他是不可能‘活’的。傅定就说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宣布他的死讯,以免将来真正的庞文少校被发现投敌了。”于是,那天夜里,他们开始伪造庞文病危的消息。到了晚上,战地医院灯火璀璨,士兵们自发地来了一批又一批,将自己仅剩的财产留在医院的门口。那里面有手工做的花环,有半支泛黄的香烟,有几页被珍藏的色情杂志,但更多的是勋章……无数用生命、军功、血与硝烟换回来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