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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4〕庚款委员会一九○○年(庚子)八国联军侵入中国,强迫清政府于次年订立《辛丑条约》。其中规定付给各国偿款海关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通称庚子赔款。后来,美、英、法、日等帝国主义先后将部分赔款退还,用以资助中国教育事业等,并分别成立了管理这项款务的机构。胡适曾任中英庚款顾问委员会的中国委员及管理美国庚款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董事兼秘书,握有该会实权。

〔5〕好人一九二二年五月,胡适曾在他主持的《努力周报》第二期上提出好政府的主张,宣传由几个好人、社会上的优秀分子加入政治运动,组成好政府,中国就可得救。所谓好人、优秀分子,实际是胡适等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自我标榜。一九三○年前后,胡适、罗隆基、梁实秋等又在《新月》月刊上重弹老调,目的在于到国民党政府中做官。前月底的报章上,多说五月是多难之月。这名目,以前是没有见过的。现在这多难之月已经临头了。从经过了的日子来想一想,不错,五一是劳动节,可以说很有些多难;五三是济南惨案〔2〕纪念日,也当然属于多难之一的。但五四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扬,五五是革命政府成立〔3〕的佳日,为什么都包括在难字堆里的呢?这可真有点儿希奇古怪!

不过只要将这难字,不作国民受难的难字解,而作令人为难的难字解,则一切困难,可就涣然冰释了。

时势也真改变得飞快,古之佳节,后来自不免化为难关。

先前的开会,是听大众在空地上开的,现在却要防人乘机捣乱了,所以只得函请代表,齐集洋楼,还要由军警维持秩序。〔4〕先前的要人,虽然出来要清道(俗名净街),但还是走在地上的,现在却更要防人谋为不轨了,必得坐着飞机,须到出洋的时候,才能放心送给朋友。〔5〕名人逛一趟古董店,先前也不算奇事情的,现在却微服〔6〕微服的嚷得人耳聋,只好或登名山,或入古庙,比较的免掉大惊小怪。总而言之,可靠的国之柱石,已经多在半空中,最低限度也上了高楼峻岭了,地上就只留着些可疑的百姓,实做了下民,且又民匪难分,一有庆吊,总不免假名滋扰。向来虽靠华洋两方当局,先事严防,没有闹过什么大乱子,然而总比平时费力的,这就令人为难,而五月也成了多难之月,纪念的是好是坏,日子的为戚为喜,都不在话下。

但愿世界上大事件不要增加起来;但愿中国里惨案不要再有;但愿也不再有什么政府成立;但愿也不再有伟人的生日和忌日增添。否则,日积月累,不久就会成个多难之年,不但华洋当局,老是为难,连我们走在地面上的小百姓,也只好永远身带嫌疑,奉陪戒严,呜呼哀哉,不能喘气了。五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丁萌。

〔2〕济南惨案指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日本帝国主义派兵侵占济南,打死打伤中国军民五千余人的五三惨案。〔3〕革命政府成立指一九二一年孙中山为反对北洋军阀统治的北京政府,取消了原广州军政府,于五月五日在广州正式成立中华民国政府,并就任非常大总统。

〔4〕一九三三年五月五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举行革命政府成立十二周年纪念大会,事前通知各界于是日上午九时,在本党部三楼大礼堂,召集各界代表举行纪念大会,并规定纪念办法九条,末条是函请警备司令部暨市公安局,严防反动分子,乘机捣乱;并酌派军警若干,维持会场秩序。

〔5〕要人送飞机给朋友的事,指张学良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将一架自备的福特机选给宋子文,又在四月辞职出国时,将另一架福特机送给蒋介石。

〔6〕旧时要人在外出时,改换常服以免被人认识,叫做微服。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国民党政府主席林森到南京夫子庙文物店购买古玩,报纸纷纷宣传,如次日《申报》南京专电说:林主席今日微服到旧书店购古籍数本,骨董数件。记得荷兰的作家望蔼覃(f.vaneeden)〔2〕可惜他去年死掉了所做的童话《小约翰》里,记着小约翰听两种菌类相争论,从旁批评了一句你们俩都是有毒的,菌们便惊喊道:你是人么?这是人话呵!

从菌类的立场看起来,的确应该惊喊的。人类因为要吃它们,才首先注意于有毒或无毒,但在菌们自己,这却完全没有关系,完全不成问题。

虽是意在给人科学知识的书籍或文章,为要讲得有趣,也往往太说些人话。这毛病,是连法布耳(j.h.fabre)〔3〕做的大名鼎鼎的《昆虫记》(uvenirsentoologies),也是在所不免的。随手抄撮的东西不必说了。近来在杂志上偶然看见一篇教青年以生物学上的知识的文章〔4〕,内有这样的叙述

鸟粪蜘蛛形体既似鸟粪,又能伏着不动,自己假做鸟粪的样子。

动物界中,要残食自己亲丈夫的很多,但最有名的,要算前面所说的蜘蛛和现今要说的螳螂了。

这也未免太说了人话。鸟粪蜘蛛只是形体原像鸟粪,性又不大走动罢了,并非它故意装作鸟粪模样,意在欺骗小虫豸。螳螂界中也尚无五伦〔5〕之说,它在交尾中吃掉雄的,只是肚子饿了,在吃东西,何尝知道这东西就是自己的家主公。但经用人话一写,一个就成了阴谋害命的凶犯,一个是谋死亲夫的毒妇了。实则都是冤枉的。

人话之中,又有各种的人话:有英人话,有华人话。华人话中又有各种:有高等华人话,有下等华人话。浙西有一个讥笑乡下女人之无知的笑话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

然而这并不是下等华人话,倒是高等华人意中的下等华人话,所以其实是高等华人话。在下等华人自己,那时也许未必这么说,即使这么说,也并不以为笑话的。

再说下去,就要引起阶级文学的麻烦来了,带住。

现在很有些人做书,格式是写给青年或少年的信。自然,说的一定是人话了。但不知道是那一种人话?为什么不写给年龄更大的人们?年龄大了就不屑教诲么?还是青年和少年比较的纯厚,容易诓骗呢?

三月二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一十八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望蔼覃(18601932)荷兰作家、医生。《小约翰》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一九二七年曾由鲁迅译成中文,一九二八年北平未名社出版。菌类的争论见于该书第五章。

〔3〕法布耳(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他的《昆虫记》共十卷,第一卷于一八七九年出版,第十卷于一九一○年出版,是一部介绍昆虫生活情态的书。

〔4〕指一九三三年三月号《中学生》刊载的王历农《动物的本能》一文。

〔5〕五伦我国封建社会称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种关系为五伦,《孟子滕文公》中说这五种关系的准则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我还记得,当去年中国有许多人,一味哭诉国联的时候,日本的报纸上往往加以讥笑,说这是中国祖传的以夷制夷〔2〕的老手段。粗粗一看,也仿佛有些像的,但是,其实不然。那时的中国的许多人,的确将国联看作青天大老爷,心里何尝还有一点儿夷字的影子。

倒相反,青天大老爷们却常常用着以华制华的方法的。

例如罢,他们所深恶的反帝国主义的犯人,他们自己倒是不做恶人的,只是松松慡慡的送给华人,叫你自己去杀去。他们所痛恨的腹地的共匪,他们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见的,只将飞机炸弹卖给华人,叫你自己去炸去。对付下等华人的有黄帝子孙的巡捕和西崽,对付智识阶级的有高等华人的学者和博士。

我们自夸了许多日子的大刀队,好像是无法制伏的了,然而四月十五日的《报》上,有一个用头号字印《我斩敌二百》的题目。粗粗一看,是要令人觉得胜利的,但我们再来看一看本文罢(本报今日北平电)昨日喜峰口右翼,仍在滦阳城以东各地,演争夺战。敌出现大刀队千名,系新开到者,与我大刀队对抗。其刀特长,敌使用不灵活。我军挥刀砍抹,敌招架不及,连刀带臂,被我砍落者纵横满地,我军伤亡亦达二百余。

那么,这其实是敌斩我军二百了,中国的文字,真是像国步〔3〕一样,正在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但我要指出来的却并不在此。

我要指出来的是大刀队乃中国人自夸已久的特长,日本人员有击剑,大刀却非素习。现在可是出现了,这不必迟疑,就可决定是满洲的军队。满洲从明末以来,每年即大有直隶山东人迁居,数代之后,成为土著,则虽是满洲军队,而大多数实为华人,也决无疑义。现在已经各用了特长的大刀,在滦东相杀起来,一面是连刀带臂,纵横满地,一面是伤亡亦达二百余,开演了极显著的以华制华的一幕了。

至于中国的所谓手段,由我看来,有是也应该说有的,但决非以夷制夷,倒是想以夷制华。然而夷又那有这么愚笨呢,却先来一套以华制华给你看。

这例子常见于中国的历史上,后来的史官为新朝作颂,称此辈的行为曰:为王前驱〔4〕!

近来的战报是极可诧异的,如同日同报记冷口失守云:十日以后,冷口方面之战,非常激烈,华军顽强抵抗,故继续未曾有之大激战,但由宫崎部队以十余兵士,作成人梯,前仆后继,卒越过长城,因此宫崎部队牺牲二十三名之多云。越过一个险要,而日军只死了二十三人,但已云之多,又称为未曾有之大激战,也未免有些费解。所以大刀队之战,也许并不如我所猜测。但既经写出,就姑且留下以备一说罢。

四月十七日。新近的《战区见闻记》有这么一段记载:记者适遇一排长,甫由前线调防于此,彼云,我军前在石门寨,海阳镇,秦皇岛,牛头关,柳江等处所做阵地及掩蔽部化洋三四十万元,木材重价尚不在内艰难缔造,原期死守,不幸冷口失陷,一令传出,即行后退,血汗金钱所合并成立之阵地,多未重用,弃若敝屣,至堪痛心;不抵抗将军下台,上峰易人,我士兵莫不额手相庆结果心与愿背。不幸生为中国人!尤不幸生为有名无实之抗日军人!(五月十七日《申报》特约通信。)

这排长的天真,正好证明未经教训的愚劣人民,不足与言政治。第一,他以为不抵抗将军〔1〕下台,不抵抗就一定跟着下台了。这是不懂逻辑:将军是一个人,而不抵抗是一种主义,人可以下台,主义却可以仍旧留在台上的。第二,他以为化了三四十万大洋建筑了防御工程,就一定要死守的了(总算还好,他没有想到进攻)。这是不懂策略:防御工程原是建筑给老百姓看看的,并不是教你死守的阵地,真正的策略却是诱敌深入。第三,他虽然奉令后退,却敢于痛心。这是不懂哲学:他的心非得治一治不可!第四,他额手称庆,实在高兴得太快了。这是不懂命理:中国人生成是苦命的。如此痴呆的排长,难怪他连叫两个不幸,居然自己承认是有名无实的抗日军人。其实究竟是谁有名无实,他是始终没有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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