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郡主年岁高了,眼窝子也浅,说着说着就能落下泪来。哭出声来惊动了另几房亲眷,那就更没完没了。所以温雅臣才不爱回家,吵得头昏脑胀浑身都疼:&ldo;还是你这儿好,僻静又不闹。&rdo;所以他喜欢这儿,心烦了,玩腻味了,就开始想着要到这儿来坐一坐。&ldo;若真正让你住上几天,你又该闲得发慌。&rdo;叶青羽毫不留情拆穿他的虚假。世人都是如此,一心欣羡着别人把玩于手的粗劣顽石,殊不知,旁人又是如何渴慕他轻掷于地的珍奇异宝,&ldo;热热闹闹才是家的样子。&rdo;就像这照镜坊中所有如出一辙的小院,院门紧锁,冷冷清清,听不到笑声,也闻不见哭声。再精巧的院子亦不过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囚笼而已,却不是家。&ldo;那你的家呢?&rdo;温雅臣好奇,&ldo;你的父母兄弟在哪儿?&rdo;&ldo;若是有家人,那我就不会在这儿。&rdo;叶青羽的表情很柔和,看着榻边的温雅臣,如同看着不谙世事的孩童。多好,有祖母垂怜,有母亲疼爱,有姊妹相护,父亲纵然严厉,却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烦扰种种,总好过被弃置一旁不闻不问。&ldo;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那时我还不记事。父亲不喜欢我,也不愿看见我。我不想惹他生气,长大后,就搬到了这里。所幸,虽然他不认我,但是衣食用度却还定时送来。所以倒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rdo;&ldo;毕竟,比起城外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能身为他的儿子,我已算是福泽深厚,不该再有什么抱怨了。&rdo;不能再有奢望。踏进这个远离尘世的院子就意味着一辈子的离群索居,一辈子的不见天日,一辈子的孤单寂寞。不能光明正大地立于人前,不能毫无芥蒂地结朋交友,不能潇洒磊落与萍水相逢的路人把酒言欢及至互通家世名讳。不能去应试,不能上朝堂,不能指点江山,不能建功立业,不能救黎民于水火,不能扶社稷于危难,即便他是如此渴望、如此心切。不能,什么都不能,&ldo;不能就不能吧,就这样吧。&rdo;原以为一生就这样了,谁曾想,却遇到了他。遥遥看向神色比自己更为哀戚的温雅臣,叶青羽无声地笑开。暗夜寂寂,烛影昏昏。暗淡的烛光只照见他半边脸庞,温雅臣仰起头,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以及被烛火晕染得模糊的眼睛。从他复杂的目光中,温雅臣读到了羡慕与惋惜。按捺不住想要伸出手去,举起烛台靠近他,好好看他那被隐在黑暗中的另半边表情,温雅臣觉得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叶青羽续道:&ldo;其实也还好,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rdo;温雅臣竖起耳朵听,叶青羽好笑地望着他绷紧的脸:&ldo;你,还有唐兄。&rdo;&ldo;今天来看你那个?&rdo;叶青羽讶异:&ldo;你怎么知道?&rdo;温雅臣莫名觉得有些不高兴,拉起被子,闷声闷气说道:&ldo;在巷子里遇见了。&rdo;还被狠狠瞪了一眼,虽说后来他也立即瞪了回去,还是拉着温荣一起:&ldo;唐无惑,我爹总念叨他。&rdo;年龄相仿,门第相当,又都是将门之子,从小人们没少把他俩拉在一起对比。唐无惑稳重,他轻浮。唐无惑勤恳刻苦,他卖弄聪明。唐无惑文武双全,他写两个大字还像狗刨。这些年倒是被比得少了,一来是因为唐无惑离京戍边去了,二来是因为差得太多,都没法比了。&ldo;你怎么认识他?&rdo;温雅臣闷闷不乐地咬着被角。叶青羽坦然回答:&ldo;我夜里出去遇见歹人,他恰巧路过救了我。&rdo;&ldo;哼……&rdo;不敢太大声惊动了陷进思绪里的叶青羽,温雅臣越发用力地咬着被角。如果叶青羽也拿唐无惑和他比……心中越发气恼,不自觉生出几分沮丧,&ldo;你夜里出去干什么?&rdo;说来,两人相遇时,也是他在夜里捡到了醉倒在路边的自己。温雅臣狐疑。&ldo;这……&rdo;叶青羽却语塞了,迟疑了许久,方回答道,&ldo;我……想出门看看。&rdo;不能在白天上街,即使明明知道不会遇见父亲,这世上知道自己存在的人也几乎没有。但是还是要小心,若是生出是非,于他保不齐就是一场泼天大祸。他不愿触怒父亲,也不愿再面对父亲看到自己时的陌生眼神与震怒面孔。可是,仍然想看看,看看除了那座府邸与这座小院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自己永远只能远观不能亲近的世人,看看秋伯口中诉说的繁华长街与书中描绘的喧嚣红尘。即便是站在漆黑的暗巷里,仰望着巷外的衣香鬓影,依旧会产生生而为人的感悟,叶青羽就不再只是照镜坊里一个默默无声的影子。所以,他常在夜里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