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露出惊疑担忧的神色,不让女人进的地方……她脑袋乱乱地跟他上了车,随即心一横,管它什么龙潭虎穴呢,还能把她吃了不成?想看那种胡姬歌舞,估计也只能去那种地方,听说艳媚得很,专门给男人看的,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怕谁说她出入这种地方有损清誉名节么?主意打定,人就安稳了,这才有心思打量申屠锐。不得不说他今天穿的太奢侈了,从里到外皆非凡品,哪怕貂绒领子系带底下坠的宝石,卖一个也够她买下半个集市的东西。她在这方面特别不理解申屠锐,他随随便便一件衣服就价值不菲,件就和现在所住的王府价格相当,可他却不肯换个和他身份相配的宅邸,难道他也是那种暴发户?钱全贴在头面衣服上?可品味不像啊,他的那些东西,亏她还是个公主呢,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知道是好东西,不是那种俗气的金灿灿明晃晃风格。车刚拐上一条窄街,胡人乐器的那种尖锐高亢的曲调已经飘溢过来,斓丹忍不住推开车窗,睁大眼睛向外张望。一整条街都是歌舞乐坊,门口挂着一串串从顶楼屋檐下垂下来的红灯笼排挂,乐坊里面灯火通明,从敞开的大门和窗子里照出来,屋里摇曳的人影,街上密集的行人,明暗交织,形成一副妖艳绮丽的画卷,正如她对花街柳巷的所有构想。申屠锐的车停在最大最华丽的乐坊门前,伙计殷勤上前搀扶招呼,斓丹原本还闪闪缩缩的,躲在远离伙计的一边,可伙计收了孙世祥打赏给他的银子,根本看都不看斓丹,只点头哈腰地把申屠锐往里迎,斓丹也把心又放回肚子里,大大方方地跟在申屠锐后面。乐坊里面是极大的一间敞厅,几乎把整个楼房都打通了,中间放了个圆形的巨大高台,旁边有稍微矮一些的小台,演奏乐器的人都在那儿一刻不停地吹拉弹唱。高台两边是环形的雅座,高于更远处的普通席面,申屠锐轻车熟路地登梯上了最正面的雅座,周围的人都往他这儿看,有些还指指点点。斓丹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已经相貌不凡,赶紧垂下头来,不想引人注目,还特意缩在雅座灯光稍暗的角落,结果发现又自作多情了,所有人在看申屠锐。音乐突然高亢欢快,一个红衣舞姬款款登台,踏着节奏,曼妙地旋转起来,她红色纱衣上缀的金片金铃闪烁出无数光点,随着她的踢踏飞跃发出悦耳的铃声。斓丹看呆了,她从没看见穿着露腰衣服的女人,她甚至还赤着脚,她原地飞快旋转的时候,黑发也甩成一条灵动的轻纱,纤细柔软的腰肢线条是那么迷人,她的手臂、长腿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那么奔放那么迷人,别说男人了,就连她看了,都目眩神迷。掌声叫好此起彼伏,下人们纷纷拿着着自家主人的花环珠宝走过去堆在台上,舞姬边跳边向打赏的金主深目注视,那眼神无比的诱惑热辣,像热恋的少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申屠锐也让孙世祥去打赏,舞姬看过来,那一眼一眼火热的注视看得格外久,格外情意绵绵,引得众人都发出起哄的叫声。太露骨了,远远坐在申屠锐身后的斓丹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舞姬、全场的人又都盯着申屠锐了,申屠锐倒是坦然自若,还勾着嘴角风情万种地向舞姬举了举酒杯。这一举不得了了,舞姬边跳边下了高台,扭着蛇一般的腰肢,袅袅婷婷一路跳到申屠锐的雅座上来。乐声也应景变得缠缠绵绵,听得斓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雅座本不大,舞姬绕着申屠锐旋转,斓丹和孙世祥都贴到栏杆上,尽可能地为他们让出空间。舞姬两眼含情脉脉地盯着申屠锐,从头发上摘下一朵红色的花,边转边递在申屠锐的手里。舞姬头上带了条红色镶嵌金片的纱巾,很像五哥买的那条,斓丹刚才逛街还特意买了两条,现在觉得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勇气再戴了,这火辣辣的场面申屠锐游刃有余,她可都快招架不住了。申屠锐摇了摇手,没有接舞姬的花,舞姬不死心,再三地送上,舞姿眼神也更妖冶了。斓丹凑到孙世祥旁边问他收下花会怎么样,孙世祥也很乐于回答她,手拢了个话筒在她耳边说:“留宿在她房里呗,可贵了!这样的开舞花魁要五百一晚,中间的普通舞姬三百。”斓丹冷笑一声,这么了解行情,看来没少给他王爷付账。舞姬见申屠锐坚决不接花,神色失落,舞蹈也从奔放妖娆变得哀怨迟缓,观众们也发出失望的嘘声,音乐渐渐低下去,舞姬便也从台上退下,走到后面去了。一晚上各族歌舞轮番登场,斓丹看得目不暇接,申屠锐为免麻烦也没再打赏献花,直至曲终人散,斓丹还有些意犹未尽。她发现其实来看歌舞的,有不少女子,有的干脆明目张胆地穿着华丽的女装来,在歌舞正酣的时候,乐坊里的客人还有向她们送花表达爱慕之意的。斓丹跟着申屠锐出来上车,仍旧两手空空,她在马车的黑暗里幽幽叹了口气,难道她还不够漂亮吗?“失望啊?还这么不受人待见。”申屠锐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戏谑地问。斓丹不答,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想死鸭子嘴硬。申屠锐笑笑,“引人注目也是需要很多因素的,不是只靠长得好就行。西施要不是碰见范蠡,可能要在溪边洗一辈子纱,和东施一样默默老去。”“什么因素?”她不解。“身份,地位,言行,举止,你一个身在宫闱的人怎么还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宫里比斓凰斓橙漂亮的宫女虽然不多,也绝对不是没有,只是她们没机会站到众人面前而已。”斓丹似有所悟,也淡淡地讽刺他,“这是你的心得么?在鄄都二十年,也没让人注意到你?”申屠锐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坦然一笑,“对啊。”他突然靠近她,眉梢挑起,神情和那个刚才献花给他的舞姬也差不多少,“怎么样,你现在才发觉我其实比申屠铖还要英俊吧?”斓丹的心一下子凌乱地狂跳起来,脸必定也通红,幸好车里幽暗,他看不出来。“阴险狡诈!”她从牙缝里诅咒他,用力把他推远些。申屠锐得意地呵呵笑起来,“这算什么阴险狡诈?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也不是很难。”斓丹不屑地嗤了一声,他当然觉得不难了,一肚子坏水,盘算着更阴险的事情!“你干吗不接那女孩的花?一晚五百对你来说也不是很贵嘛,之前长住凤杨的时候不是夜夜笙歌,慷慨大方的吗?”她因为不爽,也学他,一生气就找碴。“你怎么知道价钱?”他啧了一声,表示惊奇。“你的好属下,六品侍卫孙世祥说的。”她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孙大人,“还说你其实更喜欢三百一晚的,新鲜实惠。”“呵——呵。”申屠锐干笑,从牙缝里夸赞说,“他真是太了解我。”同路而行斓丹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那个奔放热情的舞姬,妖娆地跳着欢快的舞蹈,忘我地旋转着,边转边笑,头巾上的金片在眼前闪出连绵的光雾,手腕脚腕的金铃发出有节奏的叮铃声。她置身高台,四下闪烁明亮的灯火,她看不清周围的看客,只那么旋转着旋转着,分不清光芒是灯火发出的还是她自己。她的心情极好,转着转着好像有人与她共舞,那个人很高,抬手在她的头顶,她抓着他的手,像有轴的陀螺一样,笑着跳着,她看清了他的脸——申屠锐,是申屠锐。斓丹从睡梦中直直惊坐起来,心扑腾扑腾地跳,她按着胸口大喘气,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只是做梦,因为一切太真实了,她都觉得自己是因为跳舞才喘成这样。她深深呼吸,又长长吐出来,这才稳住心神,四下看了看,是她在凤杨驿站的客房……她得到确认,颓然倒下,默默回想刚才的梦。天已经有些亮了,透过窗纸照进来青蒙蒙的光,越发显得清冷孤寂,斓丹置身在这幽暗微亮之中,心也半明半暗。她再不能否认申屠锐对她的特殊,抛却家世身份,平心而论,他是她生命中最特别的男人,不知不觉之间,他就走进她的心里。她和他吵闹,斗气,但是她信任他,依靠他,她把自己心里的话……不管是他自己猜到的也好,她主动说出口的也罢,没有半分隐瞒。这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她和申屠锐就算是同盟,也该各怀鬼胎,各自防备,可偏偏就不是,她甚至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好。这种好是很陌生的,不是能宣诸口舌,化为言语的,甚至表达的方式还很难以接受……她和他交谈的时候,可以不隐藏自己的词锋,和他走路的时候,能自然地拉他的手,她病的时候并不抗拒他的拥抱,他病的时候,她也搂着他不忍放下。他太靠近她的心了,近得她都拒绝去想原因,因为她知道答案很残酷。在惨淡的晨光中,她默默问自己,申屠锐和当初的申屠铖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她知道答案的,没区别。差异的只是手段和方式。申屠铖太功利了,演得太好,可戏一落幕,就觉得他演得太假,一点点情感都没有舍得用,对她这么演,对别人还这么演。申屠锐不同,他都好像没有在演,他很舍得付出,很舍得对她好,就算大梦醒觉,她也不恨他,她对他的感激是真的,依赖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可是不管过程怎样的不同,目的和结局都是一样的,申屠铖要她毒杀父皇,申屠锐要她毒杀申屠铖。回京之后,无论他在她心中有了怎样地位,他都会送她进宫,把她送给申屠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