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从草房的角落拿出一个小布包,她没有行李,二姐来过之后,她收起了二姐给她的祭品,算是她唯一家当。开门出来,不知何时,天又飘起了小雪,草房屋檐点了盏昏昏欲灭的风灯,是周围一片乱坟里唯一的光亮,正因为这一点点的光亮,让被丢弃在这里的孤魂野鬼显得格外凄惨悲凉。斓丹径直走到一座坟边,放下布包,里面是早已干硬的粗糙点心。“三哥,九哥。”她哽咽了一下,沉默了这么多天,她怕她再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你们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泉下有知就指引我完成心愿,至少……把你们迁入像样的坟茔,入土为安。”她欠他们的太多了,能补偿的,也就这么一点点,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是啊,入土才能为安,她这没有入土的,怕还有无尽拖磨。或许未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黄泉火照路,她必须从这些苦痛艰难中走过去,才能到达她该去的地方。斓丹回到草屋的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她吓得一抖,探询地看灶台前烧火的老头,骇然发现——虽然容貌衣着相差无几,人却不是那个一边嫌弃她,一边照顾她的老头了。“我和老伴这就给姑娘烧水洗澡。”新老头讨好地说,态度卑微。老伴?斓丹回头细看那个哆哆嗦嗦忙着准备的妇人,打扮得和她很像,或者说她一直在模仿这个妇人的穿着。妇人用脏布条包着脸,看来真的有些皮肤病。“你们……”斓丹疑惑。“我们是这里的看坟人,最近老家有事,亭长让我们先回去料理料理。”看坟人毕恭毕敬地说,眼神微微闪缩。斓丹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看坟的夫妻是计划的最外层,他们又能知道什么呢。她经历了一些事,有了些心得,所谓阴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绝非眼前所见那么简单。这对夫妻的出现带给她巨大震撼,并不亚于她的弑君计划。原来,想做成一件事,竟要这样细心,这样滴水不露。怪不得那些送尸体来的杂役兵丁,看见她并不留意,不仅仅是她改换了容貌打扮,而是她装扮成的妇人早已存在,理所应当。老头虽然没做太多易容,可谁会注意一个最底层最低贱的看坟人呢?穿戴身高差不多,也就无人察觉了。她是因为和老头太熟,才一眼发觉不同。洗澡的时候,斓丹摸着自己的脸,才拆了纱布,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竟然不知道。她要进入新的阴谋了,让她对自己,对未来增加了一丝好奇,她努力向水里的模糊影子看,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就算了,她也没有强烈的意愿看自己的新脸,不过是另一副皮囊罢了。替换的衣衫整整齐齐放在床铺上,考究艳丽,和周遭的粗糙肮脏极为不称。斓丹费了些劲才穿好,往昔的她,总有宫女服侍,没想到华丽的裙衫竟有这样多难以搞定的细节。开门出来的时候,头发没有干,被寒风一吹,瞬间挂了些晶霜。四个精壮的护卫和一辆华贵的马车,宛如从天而降一般,无声无息地等在屋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的。“请吧。”为首的护卫恭敬得体地搀扶她上车,一举一动皆有规矩,不像来自普通人家。斓丹也没多话,尚不灵活的左腿左手让她上车的举动有些狼狈,护卫们训练有素地视若无睹。一直到马车启动,她都整衣危坐,这一走,才是去往她的下一世。夜静,除了车马行路的声音再无其他,所以轻微的语声,她也听得一清二楚。“主人吩咐,千万不要心急,三天后再动手,一定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斓丹明明白白,她的右手猛地掐住车厢内的扶手,青筋毕现。她早就担心,那对夫妻会被灭口,看护卫们都随马车离开还些微松了口气,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她并没出声相求,就连她自己都可能是下一个牺牲品,还有什么能力出手相救呢?衡量,自知,好像突然之间在她的生命里至关重要起来。燕王殿下斓丹听见城门开阖的声音,静夜中的城池,门轴转动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也格外响。斓丹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肩膀,空旷中的吱嘎声让寒夜似乎更加凄冷。从小居住在皇城中的她,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她总是循规蹈矩,不会在深夜逾矩外出。斓丹不免又对救了她的人猜测万端,能在这个时候轻易进出城门的……她在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人,就连垂垂老矣的王叔也算在里面。车轮压了一块小石头,整辆车一颠,斓丹的心也跟着忽悠上下。她猛省,真蠢啊,这哪还是大旻的天下?她想到的那些人,别说能让她深夜入城,恐怕都自身难保。救她的这个人……行事实在无法琢磨,深夜接她从坟地离开,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可偏偏又直接入城,犯禁开城,生怕别人不知道么?正想着,果然有人一声断喝,气势非凡。“站住!什么人?”马蹄和甲胄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马车周围,斓丹心跳得厉害,因为紧张,僵直地端坐。护送她的护卫头领换了副热络的声气,甚至有些油滑地招呼道:“张将军,今天是你当值么?”“你是……”张将军没认出护卫头领,冷淡地问。“哦,我是燕王的随扈。”护卫首领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尴尬,大方地报了名头,“此行是来接王府的一个内眷进城。”斓丹见他应对沉稳,想来胸有成竹,心也安了安,这才忍不住蹙眉,燕王?哪又冒出个燕王?“燕王府……”张将军沉吟了一下,语气缓和了很多,为难道,“兄弟,你这是为难老哥啊。如今京城宵禁森严,你们府上什么不得了的女眷,非要半夜入城?”甲胄声又响,应该是张将军下了马。护卫首领赔笑了两声,凑近张将军,压低声音说:“我们殿下在鄄郊幸了位姑娘,接回都城的路上遇见了小意外,耽误到这会儿。年轻女眷城外落脚不便,殿下也不放心,这才惊动守城的兄弟们行个方便,连夜开了城门。”张将军听了,干笑一声,“虽然如此,本将军也得照例检查,先给殿下道个恼了,职责所在,没办法。”护卫首领略显慌乱地阻拦道,“将军,将军!您这恐怕……”张将军不理会护卫,刷地掀开了车帘。斓丹听他们争执,心里略有准备,此时静静地看他,毕竟是出身皇家,仪态气韵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张将军愣在那里,保持着掀帘子的姿势,失礼地直直看她,时间久到斓丹感到难堪。幸好她面部做不出表情,心慌不掩饰也不太明显,斓丹努力稳住眼神,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露出惊惶的神态,这个人不可能会认出她。护卫咳了一下,张将军如梦方醒,失措退后,慢慢放下车帘。“如无问题,就告辞了。”护卫淡淡的,不复刚才热络。马车转过了街角,副将才凑过来问仍旧发呆的将军,“燕王的新宠到底长什么样?漂亮么?竟然连一晚都不肯等,要连夜大动干戈地进城。”他用平常开惯玩笑的语气,猥琐地说。“走吧!”张将军突然冷下脸,生气了。副将莫名其妙,赶紧噤声谨慎地跟随将军翻身上马。张将军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喜欢副将用那样的语气说起“她”,虽然只见了一面,只看了一眼,他便不愿有任何不好的词语言谈用在她身上,这辈子见过这样的人,也算奇遇。入府的踏步斜坡有些陡,车帘倾斜进来,斓丹被檐下挂的明亮灯笼晃了眼。车帘掩实之前,她飞快地打量了目力所及的周围,看来这位大晏的燕王殿下,并不得新帝青睐。她是从后巷侧门入府,这座府第的规制就王爵来说,显得极为简薄。下车时的难堪甚于上车,她不得不靠右手右脚腾挪出来,一拐一拐下了地。没人搀扶她,护卫也都退下去,只有一个衣饰朴素的丫鬟为她引路,斓丹在宫里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宫女和女官,燕王府这么傲慢冷漠的下女还真没遇见过。只是为她引路,对她下车和行路的艰难视若无睹,也不说话。王府内部倒还雅致,沿路摆设了不少好东西,她前往的小院更是处处精心布置。丫鬟领她走进一座小殿,打起锦帘,屋内扑面而来的暖风让斓丹的心一舒,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温暖,明亮,满目琳琅……是她十八年来熟悉的,仅仅离别几月,再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心里五味杂陈,竟品不出究竟是悲是叹。一个轻裘缓带的少年公子斜倚在熏笼暖榻上,姿态闲散而优雅,大概是皮肤白皙,容貌俊美,明明高挑挺拔,却带出几分旖旎艳色。“是你?”斓丹有些吃惊,还好面瘫,惊诧只限于眼神,冷淡高傲得十分天然。少年公子一笑,坐起身,却没下榻,“怎么?”他笑起来,眼睛里似乎有一弧幽潭,映着屋内的灯烛,闪着动人星点。“你的恩人名单里,没有想到我?”“的确没有。”斓丹老实回答,疑惑地细看了面前的申屠锐几眼,总觉得他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