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却一直没有下起来,夜里也闷闷的,花样翻新的鼾声、梦话、咳嗽声,还有呜呜呜的不知是哭还是笑。j戴着抗噪耳塞,也翻来覆去睡不着。燥热啊,不如干脆起来算了。他披了一件衣服,昏头昏脑地往公共厕所走。那地方总是臭烘烘的,但通风口渗出来的冷风或许能让胸口舒服些呢,何况那味道本来就是人生不可回避的一部分啊,说不定可以给出一些灵感。男厕里空空荡荡,小便池上尿渍斑斑,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地尿了几滴,然后便裹紧大衣,在春寒中瑟瑟发抖。不知要寻找什么,又不想离去,就盯着那块有一道裂纹的镜子发呆,看见已经谢顶的额头,心里一阵难过。人要是一直青春年少然后突然死掉该多好啊?为什么要受这种羞辱呢?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轻飘的脚步声,j赶忙钻进放杂物的小隔间,紧紧挨着腥臭的拖把,几只蟑螂顺着他的拖鞋爬上脚面,他却不敢吭声。
来者一边方便一边吹着口哨。j又想尿了,他拼命忍着。关键时刻,可不能在这丢人现眼啊。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两人便开始嘁嘁喳喳嘀咕。j竖起耳朵,还是听不清他们的阴谋。不久第三个人也来了,那两个已等不及,嚓的一声,点着了火柴。啊,原来他是靠这玩意儿来收买他们的吗?烟味飘进了隔间,像个小妖精一样开始撩拨他。三个人也不说话,就吞云吐雾,一点也不担心被人抓到。j心里有一条爬虫苏醒了,成百上千条触手骚动着五脏六腑,不行了,他忍无可忍。&ldo;你终于肯露面了?&rdo;胖子笑眯眯地问他。j急忙接过瘦子递过来的香烟,用力地吸了一口,一股热辣辣的气息拥抱了粘膜,他感动得想哭了。&ldo;还没想起来是吗?&rdo;&ldo;我看他们把他弄得够呛。&rdo;&ldo;还想走吗?&rdo;&ldo;会成为我们的累赘吧。&rdo;胖子和瘦子好像说相声,老外只是同情地看着他。&ldo;你忘了怎么呕吐吧?&rdo;他用出人意料的标准口音问。j一口接一口,烟卷迅速枯萎了。&ldo;什么?&rdo;他终于情绪稳定了,身体也不再颤抖了。&ldo;恶心的感觉,忘记了吧?那可太危险了。要是什么都可以忍受的话,也就和僵尸没有两样了。&rdo;j仔细掰扯着每个字的意思。&ldo;要帮忙吗?&rdo;j不知所以地点点头,那两位就把他架到洗手池前,老外站在他身后,开始运气,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阵,突然用两根手指猛戳他脊柱两侧的几个位置,j像触电一样,脊髓如同引线般点燃,躯干猛地僵直了,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苦水。睡前吃的药丸混着消化未完的香肠,流进了下水道,额头和脖子渗出来一圈虚汗。胃部的痉挛缓解后,整个人好像清爽多了。口腔里残留的胃酸、药苦和烟臭……这熟悉的感觉激活了一些记忆:很久以前,自己是用手指抠舌头来吐出来的,现在这样就人道多了,到底是古老的东方智慧啊。
&ldo;我是谁啊?&rdo;肚里空空,脑袋涨涨,j目光殷切,对方却只是互相看了看,便都摇摇头。&ldo;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晓得啦。&rdo;胖子叹息着。&ldo;别逗了。&rdo;他勉强笑着,着急地问,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值班护士随时可能发觉异常呢。&ldo;实话说,你药吃得太多,我们已不确定你到底和谁是同一阵线。&rdo;瘦子一点幽默感都没有。&ldo;虽然点穴可能暂时激活你的深层人格,但要想真的突破束缚,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决心和意志才行啊。&rdo;胖子也严肃起来。走廊里忽然响起高跟鞋敲击大理石板的清脆声,是护士长突击巡夜吗?j心里顿时绷紧了,膀胱又不争气地想要收缩了,他的双腿扭动着。那三个人却好像故意要考验他似的,一动不动。j只好横下心,一步跨到小便池上,方便起来。&ldo;你是来搞破坏的吧?&rdo;他打了个冷颤,舒爽地问。&ldo;这话说的。明明是你叫我们来的啊。&rdo;老外委屈地一摊手。他感到一个失忆者的苦恼了‐‐对别人的讲述完全没法反驳。高跟鞋的声音一步步靠近了,他急忙提起裤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决定以有尊严的方式面对毁灭。&ldo;你跟不跟我们走?&rdo;&ldo;什么时候?&rdo;他假装知道要去的地方一样。高跟鞋的声音在女厕所那边停下来了。&ldo;明晚。&rdo;老外压低嗓门。他呆住了,原来计划早就制定好了啊!这么说,自己参不参加根本就不重要吗?他有点气馁了。老外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道:&ldo;别多想,你仍是成败的关键!但时不我待啊,未来已经危在旦夕了。&rdo;未来吗?他有点感动了,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还有人愿意跟他谈未来。隔壁响起汹涌澎湃的冲水声,高跟鞋便敲击着大理石远去了。j松了口气,点点头,三个人满意地给了他一个同志的拥抱。很久没人抱过他了,连女儿长大后,都不肯让他抱了,他多寂寞啊,可有谁在乎过吗?对,他想起来了,自己是有个女儿的……记忆在复苏,看来跟大家混在一起才是正道理啊,一个人孤零零的是不行的。他紧紧地抱着老外,好像寒冬里搂紧一个火炉,眼眶又湿了。
后半夜他陡然入眠了。刹那就到了天亮。
地球似乎还在太阳系里,并没什么创意。但他觉得耳聪目明了。这里多么脏乱啊:雪白的床单上竟残留着洗不掉的淡淡血渍,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临床老头子的假牙上残留着菜屑,还不停地咕噜噜放屁……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去意愈发浓烈了。但一看到护士长那石雕般的脸,他就又犹豫了。真的要离开吗?自己到底不年轻了。&ldo;睡得好吗?&rdo;口罩妹给他送药来了。留下来的话,说不定有机会看到那棉布口罩后面的模样呢。他有点心酸了,但抬头看见远处的老外,他又横下心:男人是要说话算话的,再不折腾一下,以后就再没机会了。他满怀歉意,冲口罩妹微笑,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收拾好东西‐‐其实只有一个小包,除了老花镜,也并无什么非带走不可的东西。人生在世,也不过如此。那一天过得格外紧张,累得他一个午觉睡到了下午。其实这床还挺舒服的,他像要离家的孩子一样默默地流泪了。说晚安时,他忽然来了勇气,伸手握了握口罩妹那双绵团般的手,在心里对她说再见,女孩大方地笑了笑。他对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惆怅了好久。